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吝啬地洒在陈南星曾经住过的房间地板上，勾勒出家具沉默的轮廓。许红豆没有开灯，任由这片清冷的光笼罩着自己。她浑身湿透，衣物紧贴着皮肤，寒意早已渗透骨髓，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真相彻底冰封的荒原。
宁雨时那句“你放心”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带着一种无力感。她放心什么？放心谢之遥的身体？还是放心宁雨时会继续守护那个被愧疚钉在十字架上的囚徒？
许红豆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湿漉漉的头发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没有哭泣，没有颤抖，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的疲惫，像无形的巨石，将她压得无法呼吸。
谢之遥痛苦的喘息，那破碎的呜咽，宁雨时焦灼的眼神，还有……那张飘落在地的、泛黄的药方，如同破碎的胶片，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倒带、定格。
南星。
她最好的朋友，她生命里最明亮温暖的一束光。
五年前，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在她快乐地分享着实习趣事、抱怨着考试压力的电话另一端，南星正独自面对着怎样的抉择？在翻阅那些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古籍时，在冒险踏入那片危险的瘴气林时，在病床上意识模糊却还惦记着药方时……她在想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从不告诉她？
是怕她担心？还是……觉得这是她作为医者必须独自承担的重量？又或者，在某个瞬间，南星已经预感到命运无情的走向，不愿让这份沉重的付出成为好友未来人生的负担？
许红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尖锐的钝痛。她以为她了解南星的一切，她们分享过少女时代最隐秘的心事，分享过初入社会的迷茫和憧憬。可直到此刻，她才惊觉，她珍藏的不过是南星生命拼图的一部分。在云苗村，在南星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有一块至关重要的、带着血泪和牺牲的拼图，被南星亲手藏了起来，藏在了这间遥远的库房里，藏在了谢之遥沉重的沉默里。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许红豆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她不是在问谢之遥，也不是在问宁雨时，而是在问那个早已无法回答的、她深爱的挚友。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上，迅速变得冰凉。无声的呜咽在她胸腔里冲撞，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那是被至亲之人善意隐瞒后的巨大委屈、心碎和一种被排除在外的孤独感。她以为她是南星最信任的人，可原来，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南星选择了独自承担。
而谢之遥……
“加速了后面的一切……”“间接害了她……”
这些字句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理智告诉她，南星的身体底子本就因为之前的癌症治疗而虚弱，那次瘴气引发的急性肺炎无疑是雪上加霜，对后来的复发和恶化难辞其咎。可情感上，她无法将南星的死直接归咎于谢之遥。南星是主动的，她是为了救人，那是她生命的光辉所在。然而，谢之遥那深重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愧疚，那自我囚禁的“囚徒”状态，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扎在她为南星感到骄傲和心痛的心上。
他凭什么？凭什么认定是他“害”了南星？凭什么用这种自毁般的方式去“偿还”？南星拼了命救回来的，难道就是一个被愧疚折磨得形销骨立、咳血不止、在自我厌弃中消耗生命的躯壳吗？
一股冰冷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悲伤，在她心底深处重新燃起。不是针对南星的隐瞒，也不是针对谢之遥的“过错”，而是针对他这种……对南星牺牲精神的亵渎！他把自己困在痛苦的牢笼里，认为这是对恩情的祭奠，却恰恰忘记了南星救他的初衷——是希望他活着，好好地活着！
“你好好活下去了吗？”
她问出那句话时，看到的是他眼中巨大的震动和茫然。那茫然，比任何回答都更刺痛她。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本能地在赎罪，在用痛苦来麻痹自己，来证明自己没有“忘恩负义”。
许红豆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她不能就这样算了。南星的生命，她的付出，不该被尘封在库房的角落，不该被扭曲成谢之遥心中沉重的罪孽。她需要……她需要知道更多！南星在这里留下的所有痕迹！
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来，脚步虚浮却目标明确。她走向房间角落那个陈旧的木头箱子，那是南星离开时留下的，里面装着一些她来不及带走或者觉得可以留下的物品。许红豆一直没敢仔细整理，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记忆。但现在，她必须打开它。
借着月光，她颤抖着手打开箱盖。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干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些旧书、几件折叠整齐的衣物、一个褪色的布偶、还有一些零碎的笔记和……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许红豆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认得这个笔记本！是南星大学时就开始用的，用来记录病例、药方和实习心得！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它捧了出来。
笔记本的边缘已经磨损，纸张有些泛黄。她颤抖着翻开。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记录着南星初到云苗村时的见闻，对当地草药的兴趣，对村民淳朴的感动……然后，翻到某一页，她的手指停住了。
日期，正是五年前。
那一页，不再是轻松的随笔，字迹虽然依旧清晰，却透着一股凝重和专注。
标题赫然写着：“谢之遥，男，28岁，山洪掩埋后严重肺部感染继发肺纤维化（疑似），病情危重，常规治疗反应不佳……”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症状记录、脉象分析、查阅的古籍摘录、不同草药的配伍设想……字里行间充满了反复推敲的痕迹，还有被笔尖重重划掉的不成熟方案。
许红豆的心被狠狠揪紧。她仿佛看到年轻的南星，在简陋的医疗点里，在昏黄的灯光下，紧锁着眉头，为着一个素不相识、生命垂危的病人，殚精竭虑，彻夜不眠。那份专注和执着，透过泛黄的纸张，灼烧着她的指尖。
她继续往后翻。
记录开始变得急促，字迹也有些潦草。
“后山‘鬼见愁’区域可能有‘石上柏’……古籍记载对肺腑沉疴有奇效……但瘴气极重，危险……”
“等不了了……他撑不过今晚……”
“留字条……速去速回……”
……
许红豆的呼吸几乎停滞。她看到了南星决心冒险前那短暂的挣扎和决绝。是为了救他！仅仅是为了救他！
再往后翻，字迹变得虚弱无力，断断续续。
“发烧……好冷……药……采到了……给他……”
“县医院……肺炎……好难受……但……值……”
“他醒了……真好……”
……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大滴大滴地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许红豆紧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看到了南星在病痛中，意识模糊时，唯一挂念的依然是那个被救活的人。“值”……这个简单的字，像一把刀，剜在她的心上。南星从未后悔！即使在付出如此代价之后！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记录的时间是她被家人接回北京之前。字迹很淡，带着一种虚弱的平静。
“……谢之遥病情稳定了……新配的药方效果不错……要离开了……”
“……红豆……好想她……但这事……不能告诉她……她太爱担心了……而且……”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而且……我的身体……好像真的……有点不对劲了……不想让她……再为我多操一份心……就这样吧……”
“希望阿遥……能好好活下去……带着云苗村的阳光……”
落款是陈南星的名字，画了一个小小的、有些歪斜的笑脸。
“轰——”
许红豆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力气瞬间被抽空，笔记本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顺着墙壁滑坐下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南星不告诉她，不仅仅是不想让她担心，更是因为……她可能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她选择独自背负起救人的代价和可能随之而来的厄运，甚至……甚至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还在为好友的未来考虑，不愿成为她的负担！
“南星……你这个……傻瓜……”许红豆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里，终于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对挚友深沉的心疼、无尽的思念和被这份沉重爱意击垮的绝望。她哭南星的隐瞒，哭南星的牺牲，哭命运的无情，也哭自己的后知后觉。
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谢之遥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没有勇气敲门，只是像个被罚站的影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门内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痛哭。每一丝哭声都像鞭子，狠狠抽打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许红豆的哭声，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痛彻心扉。他仿佛看到了陈南星那张带着虚弱却温暖笑容的脸，在无声地责备着他。
他缓缓滑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为无声的颤抖而蜷缩起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无尽痛苦和悔恨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出，在寂静的走廊里，低低地、绝望地回荡，与门内许红豆的痛哭，交织成这个漫长雨夜后，最令人心碎的二重奏。
月光，依旧冰冷地洒落，照亮了门前地板上，那张被他一路攥在手里、几乎揉烂的泛黄药方，也照亮了他指缝间渗出的、暗红的血迹。真相带来的风暴并未平息，它撕裂了表象，将每个人心底最深的伤痛和挣扎，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了这清冷的月光之下。救赎的路，漫长而崎岖，而第一步，或许就是承认这彻骨的痛，并在这痛楚中，寻找一丝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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