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穿透了云苗村雨后澄澈的天空。金色的光线漫过青灰色的瓦檐，爬上湿漉漉的石板路，最终，也固执地钻进了陈南星旧居那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
光斑落在许红豆脸上，带着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她眉宇间凝结的冰冷疲惫和眼底深重的乌青。她几乎是立刻就被这光线惊醒了，或者说，她本就处于一种半梦半醒、被悲伤和寒冷浸透的浅眠状态。
意识回笼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和浑身的酸痛便争先恐后地袭来。她依旧蜷缩在墙角，保持着昨夜最后的姿势，怀里紧紧抱着那本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如同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湿透的衣服经过一夜，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牙齿微微磕碰。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门缝下方。
那件深色的羊毛披肩，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无人认领的界碑，无声地标记着昨夜门外那个人的存在和那份沉重卑微的“歉意”。
许红豆的眼神只是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没有任何动作去拾起它。此刻的温暖，无论是来自阳光还是那件披肩，都让她感到一种近乎亵渎的不适。她的心，依旧沉浸在昨夜被日记本彻底冰封的荒原里，感受着南星沉默爱意带来的剧痛和自我被排除在外的冰冷孤独。
她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双腿麻木僵硬，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她走到窗边，猛地拉开了窗帘。
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让她不适地眯起了眼。窗外，是暴雨洗礼后焕然一新的世界。树叶青翠欲滴，挂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清新得带着草木的甘冽。远处山峦如洗，云雾缭绕，一切都充满了生机。然而，这蓬勃的生机，却与室内冰冷沉重的死寂，与她内心那片荒芜的冻土，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许红豆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阳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无法温暖她分毫。她转身，目光落在掉落在地板上的那张泛黄药方——昨夜被谢之遥攥在手里、后来又被她遗落在地的“罪证”。还有怀里这本沉甸甸的日记。
南星留在这里的痕迹，比她想象的更多，更沉重。她需要……重新审视这一切。不是为了谢之遥，而是为了南星。为了真正理解挚友生命中这被隐藏的、充满光辉与牺牲的篇章。
她抱着日记本，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门口。无视了门缝下的披肩，她拉开门。
清晨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雨后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走廊里空无一人，昨夜谢之遥留下的痕迹——无论是无形的痛苦还是那几滴干涸的血迹——都已被新的一天悄然覆盖，或者……被刻意清理。
许红豆没有犹豫，径直走向那个存放着旧物的库房方向。她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再次沉入南星留下的文字和物品里，去感受，去理解，去……靠近那个选择独自承担一切的挚友。
***
宁雨时几乎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谢之遥的房门外。门虚掩着，她推开一条缝，心立刻沉了下去。
谢之遥和衣倒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整个人蜷缩着，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紧紧锁成一个痛苦的结。脸色是骇人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那种令人心悸的、破败风箱般的杂音。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打湿了额前的碎发。最让她心惊的是他紧握的右手——指关节处有明显的破皮和干涸的血迹，掌心更是被指甲掐得一片狼藉，深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
显然，昨夜从许红豆门外回来后，他经历了怎样一番无声而惨烈的自我折磨。
宁雨时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和心疼。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打来温水，用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和颈间的冷汗，又仔细地清理了他手上的伤口，涂上药膏。整个过程，谢之遥只是不安地动了动，并未醒来，仿佛沉溺在某个无法挣脱的噩梦里。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痛苦不堪的侧脸，思绪万千。昨夜工作室里那场风暴，许红豆最后那句如同审判般的质问“你好好活下去了吗？”，还有谢之遥那崩溃的呜咽和此刻的惨状，都清晰地刻在她脑海里。
她理解许红豆的愤怒和心碎，也深知谢之遥这五年背负的枷锁有多沉重。两个被同一个逝者深刻影响的人，一个被挚友的牺牲灼伤，一个被恩情和愧疚压垮，如今这沉重的真相被揭开，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两人之间。
“阿遥……”宁雨时轻轻握住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感受到那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温度，“南星姐救你，不是要看你这样的啊……”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深深的无奈。
就在这时，谢之遥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呛咳。他挣扎着醒转过来，眼神涣散，充满了浓重的迷茫和未散的痛苦。看到宁雨时，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烈的咳嗽瞬间淹没了他。
“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的咳势比昨夜更加凶猛，他痛苦地弓起身子，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瞬间溢出了刺目的鲜红！
“阿遥！”宁雨时脸色骤变，失声惊叫。
殷红的血液沾染了他的手指，滴落在深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谢之遥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牵扯着胸腔，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更多的血沫从他指缝间涌出。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缺氧而剧烈颤抖，脸色由灰败迅速转为骇人的青紫。
“药！快！桌上的白瓶子！”宁雨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一边迅速从床头柜上抓过谢之遥常备的急救药瓶，倒出两粒，一边用力扶住他几乎要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张嘴！阿遥！快张嘴！”
谢之遥的意识在剧烈的痛楚和窒息感中浮沉，他艰难地张开嘴，任由宁雨时将药片塞进他舌下。他试图吞咽，但剧烈的咳嗽和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让他根本无法做到。
“水！水！”宁雨时急得快疯了，手忙脚乱地去够桌上的水杯。
就在她转身倒水的瞬间，谢之遥的身体猛地一僵，咳声戛然而止。他捂住嘴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露出满是血迹的下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眼睛失神地望着天花板，胸口只剩下微弱而艰难的起伏，每一次都伴随着可怕的嘶鸣音。大片的血迹沾染在他的衣襟和床单上，触目惊心。
“阿遥！别睡！看着我！”宁雨时扑回床边，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拍打他的脸颊，“坚持住！我马上叫救护车！马上！”她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手机，飞快地拨号，语无伦次地对着话筒喊着地址和情况。
挂断电话，她看着床上气息奄奄、如同破碎瓷娃娃般的谢之遥，再看看那刺目的血迹，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昨夜许红豆那句冰冷的质问，此刻如同诅咒般在她耳边回响。谢之遥这五年来，真的在“好好活着”吗？还是仅仅在用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承受着缓慢的凌迟？而现在，这凌迟似乎终于要走到尽头了……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库房的方向。许红豆在那里。她必须去找她！现在！立刻！
宁雨时最后看了一眼床上呼吸微弱的谢之遥，一咬牙，转身冲出了房间。清晨的阳光洒在走廊上，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和恐慌。她朝着库房的方向狂奔而去，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急促和沉重。她不知道许红豆会是什么反应，但此刻，能拉住谢之遥，能给他一丝力量的人，或许只有那个手握南星日记、刚刚被真相重创过的女人了。
库房的门虚掩着。宁雨时猛地推开，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惊惶喊道：
“红豆！快！阿遥他……他咳血了！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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