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房冰冷而陈旧的气息包裹着许红豆。她席地而坐，背靠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南星的日记本摊开在膝头。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此刻却重若千钧的字迹，试图从字里行间捕捉挚友彼时的心跳和温度，试图理解那沉默背后的深意。
“……不想让她……再为我多操一份心……”
“……希望阿遥……能好好活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心头尚未愈合的伤口上。许红豆闭了闭眼，努力压下翻涌的酸楚。阳光透过高窗的缝隙，斜斜地切割着库房内弥漫的尘埃，却无法驱散她心底的寒意和那片巨大的、被排除在外的孤独。
就在这时，库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红豆！快！阿遥他……他咳血了！快不行了！”
宁雨时带着哭腔的、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库房内沉重的寂静。她脸色煞白，头发凌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惶和绝望，整个人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踉跄着冲了进来。
许红豆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抬起头，看向门口失魂落魄的宁雨时，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咳血？快不行了？
昨夜谢之遥那剧烈的、仿佛要将肺撕裂的咳嗽声，那在黑暗中痛苦挣扎的喘息，瞬间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还有他最后那句破碎的“……不敢死……”和那深不见底的自我厌弃。
“他……怎么了？”许红豆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她抱着日记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咳了好多血！止不住！药也喂不下去！人……人快没意识了！”宁雨时语无伦次，眼泪夺眶而出，她冲过来，一把抓住许红豆冰凉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救护车……我叫了救护车！但村子太偏了！我怕……我怕他等不及！红豆！求求你！跟我去看看他！现在只有你能……只有你或许能……”
宁雨时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充满恐惧和恳求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许红豆，传递着未尽之言——现在能唤醒谢之遥求生意志的，或许只有许红豆，只有那个握着陈南星遗志、昨夜给了他灵魂沉重一击的人！
许红豆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看着宁雨时脸上滚烫的泪水，感受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力道。昨夜谢之遥在门外压抑的呜咽，那几滴干涸在门板下的血迹，还有此刻宁雨时描述的“咳了好多血”、“快没意识了”……这些画面碎片般冲击着她。
去看他？
那个让她愤怒、让她心碎、让她感到被挚友排除在外的“罪魁祸首”？
那个用五年自苦来“报答”南星，最终可能真的要把这条南星用命换来的命“糟蹋”掉的男人？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瞬间席卷了许红豆。她凭什么要去？去看他如何兑现自己“不敢死”的诺言吗？去看他如何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他的愧疚有多深重吗？她甚至觉得，他此刻的濒死，就像一种无声的控诉，控诉着她昨夜那些如同利刃般的质问！
“我……”许红豆试图挣脱宁雨时的手，声音带着抗拒的冰冷，“我去有什么用？”
“红豆！”宁雨时几乎是尖叫着打断她，泪水汹涌，“我知道你恨他！我知道你难过！可是……可是南星姐救了他啊！南星姐用自己……换了他这条命！难道……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看着南星姐拼了命换来的……就这么……就这么……” 她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崩溃的哭泣和死死抓住许红豆不放的手。那份绝望，那份对谢之遥可能就此消失的巨大恐惧，透过她颤抖的手和滚烫的泪水，清晰地传递过来。
南星……拼了命换来的……
许红豆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宁雨时的哭喊，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因悲伤和愤怒而冰封的心湖上，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她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膝头摊开的日记本上。南星虚弱却坚定的字迹清晰可见：
“值……”
“希望阿遥……能好好活下去……带着云苗村的阳光……”
那个小小的、有些歪斜的笑脸，此刻在许红豆眼中无限放大，带着南星特有的、温暖又带着点调皮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红豆，你会帮我看着他，让他好好活下去吗？
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许红豆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她恨谢之遥的自我囚禁，恨他的沉默，恨他可能加速了南星的离去……可是，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南星付出如此惨烈代价救回来的人，就这样在她眼前走向毁灭！那是对南星牺牲最大的亵渎！是比谢之遥的自我惩罚更让她无法容忍的结局！
“走！”一个冰冷的、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字，从许红豆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猛地合上日记本，将它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支撑她此刻行动的唯一力量源泉。她挣脱了宁雨时的手，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率先冲出了库房。
宁雨时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清晨的阳光明媚得刺眼，空气清新。许红豆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抱着日记本，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湿透一夜又半干的衣物摩擦着皮肤，带来粗糙的不适感，但她全然不顾。她的目标只有一个——谢之遥的房间。
走廊很短，却又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着自己混乱的心跳和南星日记里那个小小的笑脸。
门开着。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瞬间扼住了许红豆的呼吸。
房间里的景象，让她的脚步在门口猛地钉住，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谢之遥依旧和衣倒在床上，姿势和她清晨离开时宁雨时描述的一样。但此刻，他身下的深色床单上，赫然洇开了一大片刺目的、暗红的血迹！那血迹甚至蔓延到了他灰败的衣襟上。他双目紧闭，脸色是骇人的青紫，嘴唇毫无血色，干裂得起了皮。胸口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每一次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发出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嘶鸣。整个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口气的破碎躯壳。
宁雨时扑到床边，带着哭腔呼唤：“阿遥！阿遥！救护车快来了！你坚持住！红豆来了！红豆来看你了！”她试图去擦他嘴角残留的血迹，手抖得不成样子。
许红豆站在门口，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怀里的日记本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胸口。眼前的景象比宁雨时任何语言描述都更具冲击力。那大片的血迹，那濒死的灰败，那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都在无声地控诉着昨夜的风暴，控诉着命运的无情，更控诉着她心底那份尚未厘清的恨意。
她该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像宁雨时一样呼唤他？她叫不出口。
冲上去握住他的手？她做不到。
她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目光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南星日记里那个温暖的笑脸和他此刻濒死的惨状，在她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床边冰冷的地面。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正是昨夜那张被谢之遥死死攥在手里、后来被她遗落在工作室、最终又被他攥回来的泛黄药方。
此刻，那张承载着南星心血、维系着他生命的纸片，边缘沾染着几滴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像几朵绝望凝固的花，无声地躺在那里，触目惊心。
许红豆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几滴血迹，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她的心上。她仿佛看到昨夜谢之遥在巨大的痛苦和自厌中，是如何攥着这张药方，指甲掐进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南星的字迹……
一瞬间，昨夜所有的愤怒、悲伤、委屈和冰冷的质问，都在眼前这片刺目的血泊和那张染血的药方面前，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所淹没——对生命即将逝去的恐惧，对南星牺牲即将化为泡影的恐惧！
她抱着日记本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坚硬的牛皮纸封面。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南星……南星……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目光从染血的药方，缓缓移向床上那具仿佛随时会停止呼吸的躯体，眼底深处，冰封的荒原之下，第一次翻涌起剧烈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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