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再去宋府书房时,带了两样东西——一瓮新酿的桂花酒,还有一叠抄录整齐的《九章算术》注解。
那日是七月十二,暑气正盛,宋墨的书房却因临着竹林,透着股沁人的凉意。他刚从户部议事回来,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见沈微婉提着食盒站在廊下,额角沁着细汗,忙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怎么不叫门房通报一声?”
“怕打扰大人忙公务。”沈微婉跟着他进了书房,目光被案上的宣纸吸引。纸上写着几行字,是她那日在沈府提到的“四柱清册”算法,字迹苍劲,末尾还画着个小小的天平,与她父亲画的那幅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
“闲来无事,把你说的平衡公式整理了下。”宋墨将桂花酒放进柜角,转身为她倒了杯凉茶,“户部的老账房说,这套算法若能推广,至少能减少三成的账目错漏。”
沈微婉拿起宣纸,指尖划过那个天平图案:“家父说,做账如做人,得时时称称自己的良心。”她将抄录的注解递过去,“这是我根据贾宪算经补的注解,有些地方拿不准,想请大人看看。”
宋墨接过注解,见纸页边缘都用浆糊细细裱过,想来是怕被风吹散。每页的空白处都画着小小的算筹图,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正算”“负算”,比坊间流传的刻本还要详尽。
“这处‘方程术’的注解,比国子监的版本更易懂。”他指着其中一页,“姑娘用盐场分盐做例子,倒是贴切。”
沈微婉抿了口凉茶,眼里带着笑意:“家父管盐场时,常拿这个考账房先生。说连分盐都算不清,怎么管得好盐税。”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食盒里取出个小巧的木盒,“这是我做的算珠糖,用麦芽糖做的,像不像算珠?”
木盒里躺着几十颗圆滚滚的糖,分红、黄两色,用棉线串成一串,果然像极了算盘上的算珠。宋墨拿起一颗红色的放进嘴里,清甜的麦芽香在舌尖化开,竟比府里的蜜饯还要爽口。
“味道很好。”他看着她指尖沾着的糖霜,像落了层细雪,“姑娘还会做这个?”
“小时候看账房先生拨算盘,觉得算珠好玩,就缠着厨子学做了。”沈微婉的指尖在糖盒上轻轻划着,“红色代表正数,黄色代表负数,串起来刚好是‘正负相消’的道理。”
宋墨看着那串算珠糖,忽然觉得这姑娘的心思,竟比算经里的算法还要巧妙。他从书柜里取出本新装订的册子:“这是我整理的历代算学名家传记,里面附了他们的算法手稿,姑娘或许会感兴趣。”
册子的封面上,用隶书题着“算海拾珠”四个字,笔力浑厚。沈微婉翻开第一页,见是刘徽注《九章算术》的手稿摹本,旁边有宋墨的批注:“割圆术之妙,在‘割之又割,以至于不可割’,恰如断案——抽丝剥茧,终见真章。”
“大人把算学与断案放在一起说,倒也有趣。”她抬头时,恰好撞上宋墨的目光。他的眸色在竹影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深邃,像藏着一汪深潭。
沈微婉的心忽然跳快了几拍,慌忙低下头,假装看手稿,耳尖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宋墨看着她发顶的碧玉簪,忽然想起那日在沈府,她鼻尖沾着面粉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日头斜斜地照进书房,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竹影。宋墨忽然起身,从案头取过支新笔:“听说姑娘的字很好,可否为这本册子题个签?”
沈微婉愣了愣,接过笔时指尖微微发颤。她蘸了些浓墨,在扉页写下“数里乾坤”四个字,字迹娟秀却不失风骨,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算筹,与宋墨的批注相映成趣。
“写得好。”宋墨看着那行字,目光比刚才更柔了些,“‘数里乾坤’,比我这‘算海拾珠’更有深意。”
沈微婉被夸得不好意思,将笔放回笔洗:“大人谬赞了。”
暮色渐浓时,沈微婉起身告辞。宋墨送她到门口,见她手里提着空了的糖盒,忽然道:“明日我休沐,想去琉璃厂逛逛,听说新到了些前朝的算经刻本。姑娘若有空,可否同去?”
沈微婉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有些犹豫:“男女同行,会不会不妥?”
“无妨,让福安与你家丫鬟跟着便是。”宋墨的声音很稳,“就当是……为了查访算经刻本。”
她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像孩子盼着新算具的模样,忍不住点头:“好。”
回到沈府时,沈微婉把那本《算海拾珠》捧在手里,反复看着扉页上自己写的“数里乾坤”。丫鬟进来点灯,见她对着册子傻笑,打趣道:“姑娘今日回来,嘴角就没下来过,莫不是宋大人说了什么好听的?”
沈微婉嗔了她一眼,却没否认。她翻开册子,忽然发现夹在里面的一张小纸条,上面是宋墨的字迹:“明日巳时,琉璃厂‘文渊阁’见。”末尾画着个简笔画的算盘,算珠拨在“九”的位置,像是在说“长长久久”。
她捏着纸条,忽然想起自己做的算珠糖,红色的正数与黄色的负数串在一起,不正是“正负相抵,得失相消”吗?可遇见宋墨之后,她心里的“正数”却越来越多——初见时的紧张,雨夜递账册的忐忑,书房论算的投契,还有此刻,想到明日要同去琉璃厂的雀跃。
次日巳时,琉璃厂的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沈微婉刚走到“文渊阁”门口,就见宋墨站在台阶下等她。他换了件月白色的常服,腰间系着块玉佩,少了些官场上的锐利,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
“沈姑娘。”他迎上来,手里拿着本刚买的《算学启蒙》,“这家的刻本字大,看着不伤眼。”
两人走进书店,琳琅满目的书册扑面而来。沈微婉被架上的《测圆海镜》吸引,刚要伸手去拿,宋墨已先一步取下递给她:“李冶的这部著作,对‘天元术’的讲解最透彻。”
他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手背,像有电流划过。沈微婉接过书,低头假装看书页,心跳却像打鼓一般。宋墨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忽然指着旁边的《四元玉鉴》:“朱世杰的四元术,需用天、地、人、物四元表示未知数,姑娘要不要看看?”
沈微婉顺着他的话看向那本书,心里的慌乱渐渐平复。两人一边看书,一边讨论算法,偶尔抬头时目光相撞,又慌忙移开,像藏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从书店出来时,日头已过正午。宋墨见沈微婉手里抱着好几本书,主动接过:“我送你回去。”
路过街角的糖画摊时,沈微婉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摊上的糖画——有花鸟鱼虫,还有个做得格外精致的算盘,算珠粒粒分明。
“想要吗?”宋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对摊主道,“来个算盘的。”
糖画师傅手起勺落,很快就做好了一个金亮亮的糖算盘。宋墨接过递给她,阳光照在糖珠上,泛着晶莹的光。
“像不像姑娘做的算珠糖?”
“比我的好看。”沈微婉捧着糖算盘,忽然觉得这糖画比任何首饰都珍贵。
走到沈府门口时,宋墨将书递给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布包里是个小巧的铜制算盘,只有巴掌大,算珠上刻着细密的花纹。沈微婉拿在手里,见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数不错,心不偏。”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据说当年算江南盐税时,就用的这个。”宋墨的声音很轻,“现在送给你,或许用得上。”
沈微婉捏着小算盘,指尖划过那行小字,忽然想起雨夜递账册时,他说的那句“我会的”。原来有些承诺,不必说出口,都藏在这些细微的心意里。
“多谢大人。”她抬头时,眼里闪着水光,“我会好好收着的。”
宋墨看着她抱着书和糖算盘站在门内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市井烟火里的相遇,比朝堂上的任何会面都更让人心安。他转身离开时,听见身后传来沈微婉的声音:“大人明日还去书房吗?我带新沏的龙井来。”
“去。”他回头,见她站在门灯下,像株临水的兰草,“我等你。”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宋墨摸了摸袖中那张未送出的纸条——上面写着“愿与姑娘,共数晨昏”。他忽然觉得,不必急着送出,往后的日子还长,总有机会,让她从那些算经、算盘、糖珠里,一点点读懂他的心意。
而沈微婉站在门内,摩挲着铜算盘上的刻字,忽然想起宋墨送她出门时,眼里的光比糖画还要亮。她低头看着糖算盘上渐渐融化的算珠,忽然笑了——原来最好的缘分,就像这算珠一样,一颗一颗,慢慢凑成了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