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墨8

沈从安离京那日，沈微婉去了永定门送行。父亲握着她的手，目光落在远处的官道上，忽然道：“宋大人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只是他身系朝堂，你若真跟了他，往后聚少离多是常事。”

沈微婉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轻声道：“女儿不怕。就像算账，总有进有出，聚少离多是‘出’，重逢时的欢喜便是‘进’，只要总数是满的，就好。”

沈从安笑了，拍了拍她的手背：“不愧是我的女儿，连说情话都带着账房先生的调调。”他从袖中取出个红绸包，“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不是金银，是江南盐场的账册底本，往后若宋大人查案用得上，也算你帮他一把。”

红绸包里的账册纸页泛黄，却码得整整齐齐。沈微婉摸着封面“江南盐场历年清册”几个字，忽然想起父亲总说“账是死的，人是活的”，原来他早就把她的后路都铺好了。

送走父亲，沈微婉回到空荡荡的府邸，心里却不觉得空落。她将那箱江南账册搬到书房，与宋墨送的铜算盘、算经摆在一起，忽然觉得这些东西凑在一起，竟像个小小的家。

三日后，宋墨派人送来了一封信。信封上画着个简笔画的船，船头站着两个人，显然是他和她。沈微婉拆开信，见里面写着：“户部已准我下月巡查江南，同行的还有漕运司的官员，届时可顺路查访盐场旧案。你常说江南的秋汛好看，我想亲眼见见。”

字迹比平日潦草些，像是写得急了，末尾却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与那日谢宴上她画的如出一辙。沈微婉把信按在胸口，忽然觉得窗外的蝉鸣都变得悦耳起来。

她开始为江南之行做准备。把宋墨送的铜算盘用锦袋装好，又将那本《算海拾珠》放进书箱，甚至找出那双兰草绣鞋，试穿时发现竟合脚得像是量着她的脚做的。丫鬟在一旁打趣：“姑娘这哪是等大人查案，倒像是盼着……”

“盼着他尝尝我做的桂花糕。”沈微婉打断她，脸颊却红了。其实她心里盼的，是能和他一起走在江南的石板路上，看运河里的船帆，听盐场的号子，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把日子过成算珠碰撞的声响。

九月初，宋墨的巡查队伍离京的消息传到沈府。沈微婉正在整理盐场账册，见上面记着“九月初三，新盐出仓，需验成色”，忽然想起宋墨信里说“秋汛好看”，便提笔写了封回信：“江南的桂花已开，我在盐场的晒盐坪上等你，那里能看见最好的晚霞。”

信送出去的第七日，沈微婉收到了宋墨的回函。这次是张简单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带了京城的蜜饯，你爱吃的话梅味。”

她捏着字条笑了半天，忽然觉得这一来一往的书信，倒像是在合做一本账——他写下“思念”，她记上“欢喜”，收支相抵，余下的全是期待。

动身去江南的前一夜，沈微婉收拾行李到深夜。书箱最底层，她放了样特别的东西——那支湘妃竹笔，笔杆上的算珠纹路被摩挲得发亮。她想起那日在书房，他教她“增乘开方法”时，阳光落在笔杆上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趟江南之行，不仅是等他来，也是去找回那些藏在数字里的温柔。

江南的秋果然如宋墨信里说的那般，带着水汽的凉，却又裹着桂花的甜。沈微婉住在盐场附近的小院里，每日清晨去晒盐坪看盐工劳作，傍晚便坐在石阶上，看晚霞把盐堆染成金红色。账册摊在膝上，算珠拨得慢了，总忍不住抬头望官道的方向。

“姑娘，宋大人的船怕是明日就到了。”盐场的老账房提着壶热茶过来，见她望着远方出神，忍不住笑道，“自打你说要等个人，这晒盐坪的晚霞都比往年好看了。”

沈微婉接过茶，指尖触到温热的壶壁：“李伯，您说他会不会喜欢这里？”

“定会喜欢的。”老账房望着盐场尽头的运河，“宋大人是办实事的官，见了这白花花的盐，就像账房先生见了整齐的账册，心里踏实。”

第二日午后，运河里传来船笛声。沈微婉正在厨房蒸桂花糕，听见丫鬟喊“宋大人到了”，手里的木铲“当啷”一声掉在锅里。她慌忙擦了擦手，跑到院门口时，正见宋墨站在石阶下。

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常服，风尘仆仆，却掩不住眼里的亮。看见沈微婉，他快步走上前，手里还提着个食盒：“蜜饯带来了，路上怕压坏，一直揣在怀里。”

食盒里的话梅蜜饯果然完好无损，裹着亮晶晶的糖霜。沈微婉拿起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漫开来，眼眶忽然就湿了。

“怎么哭了？”宋墨慌了，伸手想为她擦泪，又觉得不妥，手停在半空。

“没哭。”沈微婉吸了吸鼻子，指着厨房，“桂花糕快好了，你尝尝？”

宋墨跟着她走进厨房，见灶上的蒸笼冒着白汽，案板上还摆着没蒸的糕坯，上面撒着新鲜的桂花。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给你的。”

布包里是个银质的算珠发簪，算珠可以活动，簪头刻着朵兰草。沈微婉拿在手里，见算珠背面刻着极小的字，凑到灯下才看清——“一生一世”。

“这是……”

“找银匠打的，算珠能算到百位数，往后算账累了，就转着玩。”宋墨的耳根红了，“还有句话，在京城没好意思说——我查过了，按大明律，官员娶妻需年满二十五，我明年正好二十五。”

沈微婉的心跳得像要冲出胸膛，手里的发簪差点掉在地上。她抬头望着宋墨，见他眼里的认真比断案时更甚，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账册、算经、书信里的心意，终于在此刻有了最圆满的答案。

“桂花糕好了。”她转身掀开蒸笼，白汽漫出来，模糊了两人的身影。桂花的甜香混着水汽飘散开，像在为这迟到的告白伴奏。

宋墨拿起一块热乎的桂花糕，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里带着暖意。他看着沈微婉将银簪插在鬓边，算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忽然觉得，这江南的秋汛，这晒盐坪的晚霞，都不及她眼里的光。

“等处理完盐场的事，我带你去看运河的秋汛。”他握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拨算盘磨出来的，“就我们两个，像寻常百姓那样，租条小船，漂到月亮升起来。”

沈微婉点头，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却笑着说：“还要带着你的小铜算盘，算一算船票多少钱。”

暮色渐浓时，盐场的晒盐坪上亮起了灯笼。宋墨陪着沈微婉坐在石阶上，看晚霞把天空染成锦缎。账册摊在两人中间，宋墨的手指划过“盐税收入”那一行，忽然道：“你看，这里的数字一年比一年多，就像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沈微婉靠在他肩上，听着远处盐工们收工的号子，忽然觉得，最好的缘分，从来都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样——他懂她账册里的数字，她知他卷宗里的坚守，算珠碰撞的声响里，藏着柴米油盐的踏实，也藏着“一生一世”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