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墨9

江南的冬来得迟，却带着浸骨的湿冷。宋墨在盐场查案已逾半月，沈微婉每日清晨都会提着食盒去他住的驿站，里面装着温热的姜茶和刚烤好的米糕——知道他畏寒，特意在米糕里掺了姜汁。

“今日要去查下河码头的旧账。”宋墨接过食盒时，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尖，下意识将自己的暖手炉塞给她，“码头风大，你在驿站等着就好。”

沈微婉却把暖手炉推回去，从食盒底层翻出双厚棉手套：“我跟你一起去。码头账房的老周是家父的旧部，他认得我，查账更方便。”她晃了晃手里的铜算盘，“再说，我的算盘可比驿站的账房先生快。”

宋墨看着她眼里的坚持，像看到了初遇时那个雨夜，她捧着账册说“家父一生清廉”的模样。他无奈摇头，却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肩上：“穿上，别冻着。”

河码头的账房设在一间临水的木屋里，潮湿的空气里混着鱼腥气。老周见了沈微婉，忙不迭地搬椅子倒茶：“姑娘怎么来了？沈大人还好吗？”

“家父安好。”沈微婉接过茶，开门见山，“想查天启七年的漕运账册，听说那年码头改了新的记账法？”

老周一拍大腿：“可不是嘛！那年宋大人您还来巡查过，说旧账太乱，让我们改用‘天地合账’，一笔收支分两栏记，清清楚楚！”他从柜顶翻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都在这儿呢，姑娘要哪本？”

沈微婉接过账册，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宋墨凑过来细看，见每笔账目都分“天栏”“地栏”记录，收入支出一目了然，末尾还画着小小的核对符号——竟是沈微婉常用的“√”与“×”。

“这符号……”

“是我教老周叔画的。”沈微婉指尖点在“√”上，“家父说，对账就像做人，对了就画勾，错了就画叉，别含糊。”

宋墨看着她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木屋里的鱼腥气都淡了些。他接过账册翻到关键页，见“漕运损耗”一栏的数字比京城卷宗里的少了近半，抬头道：“老周，这损耗为何与户部存档不符？”

老周脸一红，搓着手道：“那年头有个管事想虚报损耗捞钱，被沈大人发现了，当场改了账册，还把那管事送了官。只是……只是户部的存档没来得及改。”

沈微婉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个小册子：“这是家父当年的查案记录，里面记着那管事的供词。”册子的纸页脆得像枯叶，却能看清沈从安的批注：“账可改，心不可欺。”

宋墨接过册子，指尖划过那行批注，忽然与沈微婉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映着账册上的字迹，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答案。

查完账已是暮色四合。回程的船上，沈微婉靠着船舷看夕阳，忽然指着水面上的倒影笑：“你看，我们的影子靠在一起，像不像算珠并排摆在盘上？”

宋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暮色里的两个影子依偎着，被水波晃得轻轻摇曳。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将披风裹得更紧些：“等案子结了，我就向圣上请旨，求娶你。”

沈微婉的脸瞬间红透，低头数着船板上的纹路：“那……你的书房还能放我的账册吗？”

“不仅能放，还要给你打个新书架，比我的律法卷宗柜还大。”宋墨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枚玉戒指，戒面雕成算珠的形状，“找玉匠雕了三个月，你看这算珠，转起来比铜算盘还顺。”

沈微婉接过戒指，套在无名指上刚好合适。玉的温润贴着皮肤，像他掌心的温度。她忽然想起那日在京城书房，他教她算“盈不足术”时，指尖也是这样，轻轻点在她的手背上。

船靠岸时，正遇上盐场的巡逻队。队长见了宋墨，笑着喊道：“宋大人，沈姑娘，今晚盐场有篝火宴，去凑个热闹？”

沈微婉看向宋墨，见他眼里带着笑意，便点了点头。篝火燃起时，盐工们围着火焰唱歌跳舞，老周叔拉着宋墨喝酒，沈微婉则被几个大婶拉着教她们算账——原来盐工们常算不清工钱，总被账房克扣。

“其实不难。”沈微婉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算盘，“个位在下，十位在上，比如你挣了三十五文，就拨三颗下珠，一颗上珠……”

宋墨远远看着，见她被火光映得发亮的侧脸，比京城里任何大家闺秀都要动人。老周叔拍着他的肩膀：“宋大人好福气啊，沈姑娘不仅会算账，还心善，盐场的人都喜欢她。”

宋墨举杯饮尽酒，忽然觉得这趟江南之行，查案倒成了次要，最重要的是找到了那个能与他并肩看账本、听盐号的人。

深夜的盐场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盐堆的簌簌声。宋墨送沈微婉回小院，见她窗台上摆着那只银算珠发簪，在月光下泛着柔光。

“明日要去苏州查张万霖的余党。”他站在门口，语气里带着不舍，“大概要去三日。”

沈微婉从屋里取出个布包：“这是我抄的张万霖党羽名单，上面标了他们的产业，你拿着或许有用。”布包里还裹着几包蜜饯，“路上嘴馋了吃，别总喝酒。”

宋墨接过布包，忽然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像落下一片雪花：“等我回来，带你去看太湖的月。”

沈微婉捂着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忽然觉得这冬夜也不那么冷了。她摸了摸无名指上的玉算珠，转身将那张党羽名单又核对了一遍——每笔产业旁都画着小小的“√”，像在为他的行程祈福。

三日后，宋墨从苏州回来时，带回了好消息：张万霖的余党悉数落网，还搜出了他们贪墨盐税的账本。沈微婉看着那些字迹潦草的账册，忽然笑道：“比起他们的账，还是我们的账好看。”

“我们的账？”宋墨挑眉。

“是啊。”沈微婉从柜里取出个新账本，封面上写着“宋沈氏家用账”，“从今日起，我们的日子要记账了——柴米油盐，人情往来，都要记清楚。”

宋墨凑过去看，见第一页写着：“天启十年冬月，宋郎赠玉算珠一枚，价值：一生一世。”旁边画着个大大的“√”。

他忽然抢过笔，在下面添了一行：“娶沈氏微婉为妻，支出：真心一颗，收入：余生相伴。”

沈微婉看着那行字，眼泪落在账册上，晕开小小的墨痕。宋墨伸手为她擦泪，指尖触到她的睫毛，像拂过最软的羽毛。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落在盐堆上，白得晃眼。沈微婉靠在宋墨怀里，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忽然觉得那些算不清的账目、断不完的案子，都抵不过此刻的安稳。

“你说，我们的账会记满多少本？”她轻声问。

“记到我们都老得拨不动算盘为止。”宋墨吻了吻她的发顶，“到那时，就让孩子们接着记，告诉他们，这账本里的每一笔，都是我们的缘分。”

雪越下越大，把江南的盐场盖成了一片白色。账册摊在桌上，烛火在“一生一世”那行字上跳动，像两颗紧紧依偎的算珠，在岁月的账册里，落下最圆满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