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仲”二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秦沅的耳膜!她坐在那张冰冷宽大的紫檀木公案后,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头顶沉重的獬豸冠似乎又沉了几分,压得她颈骨咯咯作响。
是他!真的是那个因手脚不净被祖父亲手逐出廷尉府的田仲!
一股混杂着惊愕、荒谬与滔天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行构筑的冰冷堤坝!她猛地抬眼,血红的眸子死死钉在跪伏在地、涕泪横流的老者身上。十年风霜,早已将当年那个油滑小吏的轮廓侵蚀得模糊不清,但那佝偻的姿态,那嘶哑嗓音里透出的卑琐与怨毒,却穿透了岁月,与记忆中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瞬间重合!
“秦鸿老贼……滔天罪行……”田仲还在哭嚎,声音如同破锣,在空旷肃杀的慎刑厅内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青天大老爷!小老儿当年被他蒙蔽,助纣为虐,良心日夜不安啊!如今……如今终于有机会揭穿他的真面目!小老儿愿以性命担保,句句属实!”
秦沅的手指死死抠住太师椅坚硬的扶手,紫檀木的冰冷触感几乎要冻僵她的指尖。指甲深深陷进木纹,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胸腔里翻腾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怒火!她看着田仲,看着这个被祖父逐出府门、如今却像一条闻到腐肉味的鬣狗般扑上来撕咬祖父尸骨的小人!恨意如同岩浆,在她冰冷的躯壳下奔涌咆哮,烧灼着她的理智!
“你……说清楚!”秦沅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当年……销毁旧卷,究竟……所为何事?!”
田仲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怨毒与一种扭曲的亢奋:“是!是销毁旧卷!秦鸿老贼!他……他指使小老儿!就在宣平五年秋!销毁的是三箱元光十七年至二十年间的旧档!那里面……那里面全是光禄勋周勃早年贪墨军资、克扣边军粮饷的铁证啊!”
他激动地挥舞着枯瘦的手臂,唾沫横飞:“周勃!那是他秦鸿的死党!结党营私!他们就是一丘之貉!秦鸿怕这些旧档哪天被翻出来,牵连到他,坏了他们的大事!所以才让小老儿偷偷销毁!他亲口对小老儿说的,‘这些陈年旧物,留着是祸害,烧了干净’!他还给了小老儿十两金子封口!小老儿……小老儿当时猪油蒙了心……”
“你胡说!!!”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悲鸣,猛地炸响在慎刑厅内!
秦沅再也无法控制!她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动作之大,带翻了手边一摞刚整理出的竹简,“哗啦”一声散落满地!沉重的獬豸冠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歪斜,冰冷的金丝硌着她的额角,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的剧痛!
她指着跪在地上的田仲,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血红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田仲!你这忘恩负义、构陷主人的狗奴才!当年你监守自盗,私卖府库旧简,被我祖父人赃并获!念你多年微劳,只将你逐出府门,未曾送官究办!你……你竟敢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污蔑我祖父销毁罪证?!我祖父一生清廉刚正,视律法如性命!他岂会……”
“秦主簿!”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截断了秦沅失控的咆哮!
是袁善见。
他依旧坐在侧案之后,玄色的身影在巨大的青铜雁鱼灯投下的光影里,沉静得像一尊石像。他没有看状若癫狂的秦沅,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涕泪横流的田仲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厅内所有的混乱。
“公堂之上,咆哮质证之人,乃主审大忌。”袁善见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秦主簿,你头上顶着的,是獬豸冠。獬豸辨曲直,不靠嘶吼,靠的是明察秋毫。”
他微微侧首,目光终于转向秦沅。那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丝毫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失态与失控。
“让他说完。”袁善见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是非曲直,自有律法公断。你心中纵有滔天怒火,此刻,也只能看,只能听。”
只能看!只能听!
这冰冷的五个字,如同五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秦沅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她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所有的嘶吼、所有的辩白、所有想要扑上去撕碎田仲的冲动,都被死死地按回了喉咙深处!她僵硬地站在那里,獬豸冠歪斜着,脸色惨白如金纸,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那双血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极致的痛苦、愤怒、屈辱,以及一种被彻底剥夺了话语权的绝望!
袁善见……他就是要她这样!就是要她在仇人的构陷面前,在祖父的清白被肆意践踏的时刻,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像一个……真正的法官!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几乎将她溺毙。她死死咬着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身体因极致的克制而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田仲被秦沅那一声凄厉的嘶吼吓得缩了缩脖子,但看到袁善见出面压制,又见秦沅被那顶沉重的冠冕压得动弹不得,眼中顿时闪过一抹恶毒的得意。他连忙对着袁善见的方向又重重磕了个头:“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啊!这秦氏余孽……她……她是被戳穿了祖上的罪行,恼羞成怒了!小老儿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他抬起头,看向秦沅的眼神充满了小人得志的怨毒和报复的快意,声音更加高亢:“秦鸿销毁的就是周勃贪墨的铁证!小老儿就是经办人!他还威胁小老儿,若敢泄露半个字,就……就要了小老儿的命!大人!王甫王中丞……他……他当年明察秋毫,早就洞悉了秦鸿的阴谋!这才上奏弹劾!秦鸿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这秦家丫头潜入廷尉府,就是想销毁当年剩下的证据,替她祖父翻案,掩盖真相!其心可诛啊大人!”
“田仲!”秦沅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翻腾的血色竟诡异地褪去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墨色,但那墨色深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她的声音不再嘶吼,却冷硬得如同万年玄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你说我祖父指使你销毁元光十七至二十年的旧档?”
“是……是!”田仲被她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底一寒,但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
“销毁的是周勃贪墨军资的铁证?”
“千真万确!”
“你亲眼所见?亲手所毁?”
“正是小老儿经手!那些竹简,那些帛书……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周勃如何贪墨……”
“好!”秦沅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不再看田仲,血红的眼睛如同淬火的刀锋,猛地转向侧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所有的悲愤、屈辱、被强行压制的怒火,在这一刻化作孤注一掷的疯狂!
“袁大人!”她死死盯着袁善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因极致的情绪而尖锐刺耳,“你也听到了!此獠言之凿凿!那便请袁大人即刻下令,开廷尉府甲字秘库!调取——元光十七年至二十年所有存档卷宗!一箱一箱,一卷一卷!当堂查验!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周勃贪墨的铁证!看看我祖父秦鸿,到底有没有销毁罪证!”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獬豸冠冰冷的边缘硌得她额角生疼,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光芒:“若查无实证,便是此獠当堂诬告!构陷朝廷命官!按《汉律》‘诬告反坐’,其罪当诛!请袁大人——明正典刑!”
掷地有声!字字泣血!
整个慎刑厅,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青铜雁鱼灯燃烧的轻微“哔剥”声都清晰可闻!
田仲脸上的得意和怨毒瞬间僵住,化为一片惨白!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调……调取元光旧档?当堂查验?!不……不可能!那些卷宗……那些卷宗不是早就……
袁善见端坐不动。玄色的衣袍在灯下流淌着沉静的光泽。他静静地看着秦沅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却又透着一丝孤注一掷绝望的眼眸,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她头顶那顶象征着她此刻身份与枷锁的沉重獬豸冠。
厅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惊疑、恐惧、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袁善见缓缓抬起眼帘。他的目光没有看惊恐万状的田仲,也没有看死死盯着他的秦沅,而是越过他们,落在了慎刑厅紧闭的、厚重的雕花大门上。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也极冷的弧度。
“来人。”袁善见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投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中。
沉重的厅门应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一名廷尉府卫垂手肃立。
“传本官手令。”袁善见的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即刻开启廷尉府甲字秘库。调取——元光十七年至二十年,所有存档卷宗。一箱一箱,一卷一卷,全部移送慎刑厅。本官与秦主簿,要当堂——亲验!”
“喏!”廷尉府卫沉声应命,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急促远去。
“轰——!”
田仲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瘫软在地,面如死灰!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完了!全完了!他惊恐地看向王甫的方向,却只看到门口一片冰冷的阴影。
秦沅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袁善见竟会如此干脆地下令!那玉石俱焚的疯狂呐喊仿佛还回荡在耳边,而袁善见那平静的“当堂亲验”四个字,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她沸腾的怒火,只留下一种茫然的、巨大的空洞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弱的希冀?
不!不可能的!那些卷宗……祖父当年……难道……
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獬豸冠歪斜着,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要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那即将到来的、决定生死的真相!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青铜灯盏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厅内众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比刚才更加密集,更加沉重!
“哐当!”
慎刑厅厚重的雕花大门被彻底推开!
四名身材魁梧的廷尉府卫,两人一组,抬着两个异常沉重、落满厚厚灰尘、散发着浓烈樟木和腐朽气息的巨大木箱,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箱子被“咚”地一声重重放在公案前冰冷的地面上,激起的尘埃在惨白的灯光下弥漫飞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两个巨大的木箱上!田仲瘫在地上,面无人色,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中只剩下极致的恐惧!秦沅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死死盯着那落满灰尘的箱盖,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
袁善见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巨大的獬豸图腾下显得异常挺拔。他走下侧案,步履从容,来到其中一个木箱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拂去箱盖上厚厚的积尘。
“开箱。”他淡淡吩咐,声音平静无波。
一名府卫上前,用特制的铜钥匙插入锁孔,用力一拧。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厅堂内却如同惊雷!
沉重的箱盖被缓缓掀开!
一股比之前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陈旧纸张、霉变、灰尘以及某种……铁锈般的腐朽气息,猛地扑面而来!
箱内,是满满当当、码放得整整齐齐、却落满了厚厚灰尘、纸张泛黄发脆的卷宗!竹简的编绳已显磨损,帛书的边缘起了毛刺,木牍的颜色变得深沉……但,它们都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上面清晰地烙印着“元光十七年”、“元光十八年”、“元光十九年”、“元光二十年”的字样!
秦沅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在那些卷宗上!她看到了!她看到了箱盖内侧烙印的、属于廷尉府秘库的独特火漆印记!看到了卷宗上那熟悉的、祖父秦鸿亲笔签批的归档日期和签押!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不是销毁!没有被销毁!这些元光旧档……它们……它们一直都在?!
“不……不可能!”瘫在地上的田仲如同见了鬼,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尖叫,“怎么会……它们应该……应该早就……”
“早就什么?”袁善见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瞬间截断了田仲的尖叫。他终于转过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穿透弥漫的尘埃,直射田仲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田仲,”袁善见的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你方才言之凿凿,指证前廷尉秦鸿指使你销毁元光十七至二十年旧档三箱,销毁的是周勃贪墨军资的铁证?”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两个刚刚开启、卷宗完好无损的木箱:“那么,你告诉本官,这甲字秘库中保存完好的元光旧档,又是从何而来?你亲手销毁的,又是什么?!”
“我……我……”田仲浑身抖得如同筛糠,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我……小老儿记错了……是……是宣平……宣平……”
“记错了?”袁善见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骨!“诬告朝廷命官,当堂翻供!田仲!你好大的狗胆!”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软如泥的田仲,深潭般的眼底寒光暴涨:“本官再问你!宣平五年秋,秦鸿命你销毁的,究竟是哪一年的卷宗?数量几何?卷宗名目为何?销毁地点在何处?所用何法?可有旁人见证?!说!”
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诘问,字字如刀,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田仲被这气势彻底压垮,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他涕泪横流,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嘶声哭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老儿……小老儿糊涂!是……是王中丞!是王甫王中丞!是他!是他指使小老儿这么说的!他给了小老儿一百两金子!让小老儿咬死秦鸿销毁周勃罪证!说……说只要咬死了,就能替小老儿儿子在军中谋个前程!大人!小老儿是被逼的!被逼的啊!”
“王甫?!”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慎刑厅内!
秦沅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厅门!袁善见的眼底,也瞬间掠过一道冰冷的、如同刀锋出鞘般的锐芒!
厅外,似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又无法忽视的衣袂摩擦声和……压抑的抽气声!
袁善见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扇厚重的雕花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