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沿着官道往西北走时,锦囊里的梅香总跟着脚步浮动。过了第一关的关口,风里果然带了沙砾的粗粝,他摸出老道给的瓷瓶,往冻得发红的耳尖抹了些药膏,冰凉的膏体化开时,竟隐约闻到点和梅花糕相似的清苦香。
守关的老兵见他背着行囊,递了碗热茶汤:“这时候往边关去?再过月余就要落雪,山路该不好走了。”陈默接过碗,指尖触到粗陶碗的温热,忽然想起货郎担里的旧铜镜——镜中书生给女子插簪时,手里似乎也捧着这样一碗热茶。
“听说那边新栽了梅林。”他喝了口茶,茶汤里浮着几粒炒米,“想赶在开花前看看。”
老兵笑起来,皱纹里积着风沙:“去年栽的时候,好些老兵都去帮忙了。有个从江南来的伙夫,总说该在梅林边种几株玉兰,说他婆娘最爱的花就是玉兰——可惜他没等到花开就走了。”说着眼角湿了,往远处指了指,“你看那片土坡,就是栽梅林的地方,现在光秃秃的,等开春,该能盖住半面山。”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夕阳正落在土坡上,把新翻的泥土染成暖红,倒像谁把红嫁衣铺在了那里。他摸了摸怀里的锦囊,玉簪在里面轻轻硌着胸口,像有个极轻的声音在说“等一等”。
夜里宿在驿站,他把锦囊放在枕边。三更时被冻醒,见窗纸上落了层白,竟是入冬的第一场雪。雪粒子敲着窗棂,锦囊突然动了动,他打开一看,那支梅花簪的簪头竟凝了层薄霜,霜花慢慢化开,在桌面上晕出个浅淡的印子——像半朵梅花的形状。
“原来塞北的雪,真的这么干净。”他对着空气轻声说,话音刚落,就见窗台上的积雪里,慢慢冒出个小小的绿芽。不是梅枝,倒像株玉兰的嫩芽,在雪地里颤巍巍地立着。
第二日赶路时,那株玉兰芽被他小心地裹在锦囊旁。过第二关时,遇到一队往回走的兵卒,领头的校尉见他怀里鼓鼓囊囊,打趣道:“带着家眷?”陈默刚要摇头,就听校尉又说,“我们营里有个文书,走的时候总揣着块绣帕,说他娘子绣的玉兰能辟邪——可惜上个月在城楼上……”他没再说下去,只往陈默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这是江南来的新茶,你带着,到了边关泡着喝,能想起点软和的事。”
油纸包刚放进行囊,锦囊里的梅香突然浓了些。陈默低头看时,见玉簪的“烟”字刻痕里,竟沁出点淡红,像谁滴了滴胭脂在里面。
到第三关时,雪已经停了。远远望见边关的城楼,墙头上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响。守关的兵卒说,前几日刚收到江南的信,说烟雨楼旁的老梅又开了,有个老掌柜托人带了包梅花粉,说当年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总来买,说要寄给边关的人。
“那包花粉还在帐里呢。”兵卒领着他往梅林走,“你来得巧,昨日刚下过雪,土坡上的雪没化,倒像铺了层白绫。”
陈默走到土坡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雪地里不知何时多了串脚印,很小,像女子的绣鞋踩出来的,从坡底一直往坡上延伸。他跟着脚印往上走,走到半坡时,脚印突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株半开的玉兰——正是他从驿站带出来的那株,此刻正斜斜倚在块石头旁,花瓣上沾着雪,却透着点粉白的暖。
他把锦囊放在玉兰边,刚解开绳结,玉簪就自己跳了出来,稳稳落在雪地里。簪头的梅花沾了雪,竟像活了似的,慢慢舒展花瓣。这时风突然转了向,卷着远处的梅香飘过来,锦囊里的纸梅花瓣又飘了一片,落在玉簪旁的雪地里,瞬间融成个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映出的影子,不再是模糊的镜中景。穿红衣的女子正蹲在雪地里,手里捏着半块梅花糕,笑盈盈地对着身边的青衫书生说:“你看,我说塞北的雪能和糖吧?”书生刚要答话,影子突然淡了,却有片红嫁衣的衣角从水洼里飘出来,轻轻落在玉兰花瓣上。
陈默蹲下身,看着那片衣角慢慢融进花瓣里。玉兰的花苞突然“啪”地绽开,花瓣上的雪簌簌落下,露出里面嫩黄的花蕊。他摸出怀里的梅花粉,往花蕊上撒了点,粉粒落在花瓣上,竟慢慢晕成了浅红,像谁在花瓣上点了胭脂。
“开春的时候,这里该能开得满山坡都是。”他对着玉兰轻声说,风里传来铃铛声,像货郎担远远走过,又像驿站的窗棂在雪夜里轻响。
转身往城楼走时,他把玉簪放回锦囊。这次没再攥得太紧,梅香从锦囊的缝隙里漏出来,跟着脚步轻轻晃。走到城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土坡上的玉兰在风里轻轻摇,像有人站在那里挥手——红嫁衣的影子被风吹得很长,混在梅香里,一步一步,跟着往有花开的地方去。
远处的官道上,朝阳又升了起来。陈默的影子旁,那抹红影越来越清晰,像一片终于找到归处的花瓣,再也不会被风吹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