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溪镇的雪下了整整三天。
昭临推开药房后门时,积雪已经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云朗蹲在石阶下,正用狼爪给竹篮系防滑绳,浅棕色的狼毛上落着细碎的雪粒,像撒了把糖霜。
“陈爷爷的药渣该换了。”昭临把裹紧的药包递过去,指尖触到他耳尖时,那簇绒毛猛地抖了抖,“今天雪大,要不我自己去?”
云朗仰头时睫毛上还沾着雪,狼瞳亮得像浸了雪光:“不行,后山雪深,你脚踝会疼。”他把药包塞进竹篮,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暖炉,“老周爷爷新做的,揣着。”
铜制的暖炉烫得正好,隔着棉布也能感觉到热度。昭临看着他往竹篮里塞防滑的草绳,忽然发现他手腕上缠着新绷带——昨天帮猎户抬松木时被树茬划的,此刻还隐隐透着红。
“伤口没好利索,别使劲。”她伸手想碰那绷带,却被他慌忙躲开。
“早没事了。”云朗低头系绳,耳尖在雪光里泛着粉,“昨天陈爷爷看了,说恢复得快。”他背起竹篮往巷口走,狼尾在棉裤后面悄悄扫了扫,扫掉沾着的雪团。
望溪镇的石板路被雪盖得严实,只有镇口的老槐树还支棱着枯枝,像幅水墨画。云朗走在前面踩雪,刻意把脚印踩得深些,昭临跟着他的脚印走,听着他棉靴踩雪的“咯吱”声,忽然想起去年初雪时,他也是这样在前面开路,结果踩空了摔进雪堆,狼耳上沾着雪团的样子像只受惊的小兽。
“想什么呢?”云朗忽然回头,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
“想你去年摔进雪堆。”昭临忍不住笑,话音刚落就被他攥住手腕往旁边拽——头顶的积雪“哗啦”砸下来,正好落在她刚才站的地方。
“小心。”他的掌心烫得惊人,攥得却不紧,见她站稳了就慌忙松开,手在棉裤上蹭了蹭,“老槐树的枝桠脆,雪压多了就掉。”
昭临看着他发红的耳根,忽然想起月芙昨天说的话。狼族的孩子表达在意总是笨拙,要么像封无赦那样嘴上厉害,要么就像云朗这样,把关心藏在递暖炉、踩脚印的细节里,藏得再深,也会从发红的耳尖跑出来。
快到后山时,云朗忽然停在岔路口。风雪里传来隐约的狼啸,不是镇上狼族的调子,沉得像闷雷,裹着股戾气。
“怎么了?”昭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风雪把松林搅得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云朗侧耳听了片刻,狼瞳里的光沉了沉:“是外山的狼。”他把竹篮塞给她,“你去陈爷爷家等,我去看看。”
“不行!”昭临攥住他棉衣袖口,“外山狼冬天会下山抢食,你一个人——”
“我带了哨子。”他从怀里摸出那枚青铜哨,是去年昭临送他的生日礼物,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有事我就吹,你听见就去找无赦哥哥。”他把哨子塞回怀里,又把暖炉往她手里按了按,“快去,雪要更大了。”
昭临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推着往岔路走。他的掌心隔着棉衣也能感觉到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她看着他转身往松林跑,棉靴踩雪的声音很快被风雪吞没,狼尾在棉裤后面高高翘起,像面小小的旗帜。
陈爷爷的药铺在山脚下,屋檐下挂着的药草串冻成了冰棱。昭临推开门时,老中医正给个猎户包扎伤口,那猎户的棉裤被撕开个大口子,伤口上还沾着冰碴,看得人头皮发麻。
“丫头怎么来了?”陈爷爷抬头时,老花镜滑到鼻尖,“云朗那小子呢?”
“他说去看外山狼。”昭临把药包递过去,刚要再说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青铜哨的声音——短促的三声,是约定好的求救信号。
她抓起墙角的柴刀就往外冲,刚到门口就撞上跑进来的封无赦。他的狼耳在风雪里支棱着,金边眼镜上沾着雪,看见昭临时眉头猛地拧紧:“云朗呢?”
“去松林了!他吹哨子了!”昭临的声音发颤,手指攥得柴刀木柄发潮。
封无赦没再说话,转身就往松林跑。昭临跟着他往深雪走,棉靴很快就湿透了,脚踝传来熟悉的钝痛——去年冬天在溪心坪崴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作祟。
“你在这儿等。”封无赦忽然停步,声音冷得像风雪,“狼族的事,人掺和不来。”
“他是为了我才去的!”昭临往前追了两步,雪灌进靴子里冰得刺骨,“外山狼为什么下山?是不是因为上次黑风寨余党放的火,烧了他们的窝?”
封无赦的背影顿了顿。黑风寨虽灭了,但上个月确实有漏网的余党在松林区纵火,说是要烧了狼族的地盘泄愤,最后被狼族堵在山洞里烧死了,这事镇上没几个人知道。
“跟你没关系。”他的声音依旧冷,却放慢了脚步,“踩着我的脚印走,别掉队。”
松林深处的雪没到膝盖,昭临跟着封无赦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听着风雪里越来越近的狼啸。那啸声里混着厮打的闷响,还有云朗压抑的痛呼,每一声都像冰锥扎在心上。
转过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松树时,昭临看见雪地里扭打的身影。三只灰黑色的外山狼正围着云朗,其中一只咬着他的胳膊,另一只的利爪已经撕破了他的棉裤,露出里面渗血的伤口。云朗的狼爪泛着冷光,却顾着护着身后的什么,只能用后腿蹬踹,动作明显受限。
“云朗!”昭临扬手就把柴刀扔过去,正好砸在咬着他胳膊的狼头上。
那狼吃痛松口的瞬间,云朗猛地转身将身后的东西护得更紧。昭临这才看清,他怀里竟然护着只半大的狼崽,毛色灰扑扑的,右前腿不自然地弯着,显然是受了伤。
“找死!”封无赦的狼瞳瞬间泛红,身形快得像道黑影,没等外山狼反应过来,已经咬断了领头那只的脖颈。剩下两只见状想逃,却被他的狼啸震住——那啸声里带着狼王独有的威压,吓得两只狼夹着尾巴瘫在雪地里。
云朗趁机把狼崽塞进怀里,刚想爬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晃了晃,又重重摔回雪地里。昭临扑过去时,他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淌血,混着雪水在地上积出小小的红洼。
“别碰。”云朗攥住她的手,掌心冰得像雪,“狼爪划的伤口,得用陈爷爷的草药。”他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这个……没弄坏。”
是块木雕。雪地里看不清模样,只知道被他揣得温热,边角却磕坏了一块。昭临忽然想起昨天他在灯下雕刻的样子,当时问他雕什么,他只红着脸说是秘密。
“先处理伤口。”封无赦踢开瘫在地上的外山狼,声音冷得像冰,“昭临,把药箱打开。”
他背着的竹篮里竟放着药箱,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昭临抖着手打开木箱,看见里面的草药时鼻子一酸——全是治狼爪伤的特效药,还有包扎用的棉布,叠得整整齐齐的。
云朗被封无赦架着坐起来时,怀里的狼崽忽然呜咽了一声。那小狼崽大概是吓坏了,一个劲往云朗怀里钻,脑袋蹭着他渗血的胳膊,反而把伤口蹭得更红。
“是外山狼王的崽。”封无赦给云朗清理伤口时,动作重得像在撒气,“前几天被兽夹伤了腿,狼群把它丢在松林里等死,你捡它回来做什么?”
云朗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护着怀里的狼崽:“它没犯错……”
“狼族的规矩就是弱肉强食!”封无赦的绷带系得死紧,勒得云朗闷哼一声,“你忘了三年前外山狼抢我们的冬粮,咬伤了多少族人?”
“那是以前……”云朗的声音低下去,狼耳耷拉着,“它还小。”
昭临看着他怀里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狼崽,忽然明白他为什么非要自己来后山。大概是早就发现了这只受伤的狼崽,怕被镇上的猎户或是同族发现,才趁着送药的机会偷偷来照料。
“先带回去再说。”昭临把暖炉塞进云朗另一只没受伤的手里,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裹住那狼崽,“陈爷爷那里有暖和的兽皮,不会冻着它。”
封无赦冷哼一声,却没再反对,架着云朗往药铺走。昭临跟在后面,看见云朗把那木雕小心翼翼塞进她口袋,狼瞳里闪着点讨好的光:“本来想……雕好给你当新年礼的。”
口袋里的木雕被体温焐得温热,轮廓像是只展翅的蝴蝶,只是右翼缺了块角。昭临攥着那块木头,忽然想起他昨天在灯下专注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陈爷爷的药铺里,狼崽被裹在兔皮里,终于不再发抖。陈爷爷给云朗处理伤口时,封无赦正站在窗边望着松林,狼耳时不时动一下,像是在听外面的动静。
“外山狼不会善罢甘休。”老中医往伤口上撒草药粉时,云朗疼得缩了缩,“狼王丢了崽,今晚肯定来寻。”
“来了正好。”封无赦转身时眼底泛着冷光,“正好算算三年前的账。”
“不行!”云朗猛地坐起来,牵动了伤口又疼得坐下,“它们只是来寻崽,没别的意思。”
“狼族的规矩,闯进领地就是挑衅。”封无赦的指尖在窗台上敲了敲,“今晚我带族人守着,来了就别想走。”
昭临看着云朗急得发红的耳尖,忽然想起月芙说过,狼族内部等级森严,封无赦作为下一任狼王,做决定时从不容置疑。她悄悄碰了碰云朗的手背,看见他狼瞳里的光暗下去,像被雪浇灭的火星。
傍晚时分,雪停了。夕阳把望溪镇染成橘红色,后山的松林却沉在阴影里,像头蛰伏的巨兽。云朗的伤口刚包扎好,就拄着拐杖往镇口走,被昭临拽住时,耳尖还泛着急出来的红。
“你去哪?”
“去跟狼王说,把崽还它。”他往镇口望,狼瞳里映着松林的影子,“不能因为一只小狼,让镇上的人受牵连。”
“你疯了?”昭临攥紧他没受伤的胳膊,“外山狼正找借口开战,你送上门就是送死!”
“它们要的是崽。”云朗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执拗,“我把崽还回去,跟它们道歉,说不该私藏……”
“你当狼王是傻子?”封无赦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枚狼爪匕首,“外山缺粮三个月,这次来就是想抢镇子的存粮,抓只狼崽当借口罢了。”他把匕首扔给云朗,“要么留下守着,要么滚回森林别回来。”
云朗接住匕首时手在抖,狼耳耷拉得快要贴到头上。昭临看着他把那枚匕首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忽然想起去年他第一次捕猎时,也是这样攥着匕首,紧张得手心冒汗,最后却放走了那只瘸腿的野兔。
“我去。”昭临忽然开口,被两人同时瞪过来,“我去送狼崽。”
“不行!”云朗的声音陡然拔高,狼瞳里满是惊慌,“外山狼不认得你,会伤你!”
“我是人类,它们不会轻易动我。”昭临从兔皮里抱出那只狼崽,小家伙已经不怕生了,用脑袋蹭她的手腕,“而且我知道怎么跟它们说——就说狼崽是我捡的,跟云朗没关系。”
封无赦的眉头拧得死紧,却没立刻反对。昭临知道他在想什么——人类介入狼族纷争确实不合规矩,但若是能避免开战,让镇上免去灾祸,这点规矩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我跟你去。”云朗拄着拐杖就要站起来,被封无赦一脚按住肩膀。
“你去了才是添乱。”封无赦的目光扫过他渗血的绷带,“在这儿等着,敢乱动我就把狼崽扔去喂野狗。”
云朗的狼瞳瞬间红了,却被那眼神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昭临抱过狼崽时,看见他攥着匕首的手在抖,指缝里渗出的血染红了刀柄,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往松林走的路上,封无赦一直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昭临抱着狼崽走在雪地里,听着身后他踩雪的声音,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去年她被黑风寨的人绑走时,他也是这样远远跟着,直到看见云朗带狼族赶到才现身。
“到前面的老橡树下停下。”封无赦忽然开口,“狼王会在那里等。”他往她手里塞了个哨子,“不对劲就吹,我听得见。”
昭临走到老橡树下时,果然看见雪地里卧着十几只狼。最前面那只体型比封无赦还壮,毛色黑得发亮,左眼上有道疤,此刻正死死盯着她怀里的狼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这是你们的崽。”昭临把狼崽放在雪地上,刻意让声音保持平稳,“它被兽夹伤了,是我捡回来的,跟望溪镇的狼族没关系。”
狼王没动,只是用那只没疤的眼睛打量她。狼崽瘸着腿跑到它面前,蹭着它的前腿呜咽,像是在诉说委屈。昭临握紧了口袋里的哨子,看着狼王抬起头,忽然对着夜空长啸——那啸声震得树梢的积雪簌簌往下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人类,”狼王竟然开口了,声音粗哑得像磨石头,“狼族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
“我只是还你们的崽。”昭临往后退了半步,“望溪镇不想开战,你们要是缺粮,我们可以分些存粮……”
“我们要的不是存粮。”狼王忽然逼近一步,腥气扑面而来,“是三年前你们抢走的地盘!”
昭临这才想起月芙说过,三年前外山闹瘟疫,望溪镇的狼族趁虚占了松林西侧的猎场,为此打了好几场架,最后是封无赦咬死了对方三个主力才作罢。
“那是你们先抢我们的冬粮。”封无赦的声音从树后传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的狼爪匕首在月光下闪着冷光,“要算账就冲我来,别吓唬人类。”
狼王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声像是骨头摩擦:“小狼王终于肯露面了?上次没咬死你,倒是让你长本事了。”
封无赦没说话,只是把昭临往身后拽了拽。昭临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云朗拄着拐杖跑来了,棉裤上的绷带又渗了血,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红痕。
“别打!”云朗挡在两人中间,狼瞳里满是恳求,“猎场可以还给你们,我们不抢……”
“云朗!”封无赦的声音陡然变厉,“你忘了爷爷是怎么死的?”
昭临的心猛地一沉。她一直不知道云朗的爷爷是怎么没的,只知道三年前那场冲突后,老狼王就去世了,由封无赦的父亲暂代狼王之位。
“爷爷是病死的!”云朗的声音带着哭腔,狼耳抖得厉害,“跟他们没关系!”
“放屁!”封无赦攥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若不是他们咬伤爷爷的腿,爷爷怎么会在雪地里冻僵?”
狼王的喉咙里发出低笑:“原来小崽子还不知道?那天是我咬的老狼王,他倒是硬气,拖着伤腿还杀了我两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