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无赦找到昭临时,她正坐在松林深处的雪地里,怀里抱着个血淋淋的东西。月光透过枝桠洒在她身上,把侧脸照得像块冷玉,只有握着柴刀的手在微微发颤。
“把刀放下。”封无赦的声音低沉得像碾过雪地的碾子,狼爪在身后绷得笔直,却没再往前一步。他看见雪地里春桃爹的尸体,胸口插着根刻着狼头的拐杖,杖尾还沾着昭临的血——是她脚踝渗出来的。
昭临没动,只是低头用柴刀拨了拨春桃爹散落在雪地里的头发,露出下面青紫色的脸。血藤的毒性已经发作,连耳根都泛着诡异的黑。
“他口袋里有这个。”昭临从春桃爹的棉袍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瓶血藤汁液,瓶身上还贴着药房的标签,“是陈爷爷药柜里的那瓶。”
封无赦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东西上——是云朗的狼耳,被整齐地割了下来,浅棕色的绒毛上凝着暗红的血。他的呼吸猛地一滞,狼瞳瞬间涨红,却在看见昭临空洞的眼神时,硬生生压住了喉咙里的咆哮。
“云朗的尸体……”昭临的声音像结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寒意,“在哪?”
“在药铺。”封无赦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月芙在守着,用兽皮裹好了。”他伸手想碰她的肩膀,被她怀里的狼耳扎得缩回手,“先回去,这里我来处理。”
昭临抱着那只狼耳站起来时,脚踝一软,差点栽进雪地里。封无赦伸手扶住她,才发现她的棉裤已经被血浸透了,不是春桃爹的,是她自己的——旧伤裂开,血顺着裤管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
“我能走。”昭临甩开他的手,用那根沾血的拐杖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往松林外挪。怀里的狼耳被她捂得滚烫,像还留着云朗的体温。
回到药铺时,月芙正坐在云朗的尸体旁缝补他的棉裤。针脚歪歪扭扭的,线在布上绕来绕去,却怎么也缝不好那个贯穿小腹的血洞。看见昭临进来,她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丫头……”月芙的声音哽咽着,“你脚踝的伤……”
“不碍事。”昭临把那只狼耳轻轻放在云朗的枕边,与那只蝴蝶木雕并排摆着。狼耳上的绒毛沾了血,却依旧柔软,像他活着时总爱蹭她手背的样子。
她蹲下身帮月芙捡针线,指尖触到云朗冰凉的手。那只手还保持着握拳的姿势,掰开时掉出几粒木屑——是雕蝴蝶剩下的边角料,被他攥得死死的,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他雕到最后一刻。”昭临把木屑收进贴身的口袋,声音平静得可怕,“连疼都没哼一声。”
封无赦处理完松林的事回来时,看见昭临正用布擦拭那把沾血的柴刀。刀刃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他把件狼皮斗篷披在她肩上,带着自己的体温。
“外山狼知道春桃爹死了,派了只母狼来吊唁。”封无赦往火盆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说欠云朗一条命,以后望溪镇有难,它们会帮忙。”
昭临没说话,只是把柴刀擦得更亮了。刀锋划过指尖,渗出血珠,滴在云朗的狼耳上,像朵开在雪地里的红梅。
陈爷爷半夜醒了一次,看见床边的狼耳时,老泪纵横。他拉着昭临的手说,云朗昨天下午偷偷来药房,要了最好的伤药,说她的脚踝总不好,想给她做个热敷的药包。
“那孩子……总把事藏在心里。”陈爷爷咳着血,抓住她的手腕不放,“春桃爹早就看他不顺眼,说狼族不该占着望溪镇的地盘,好几次想找借口除掉他……”
昭临轻轻拍着陈爷爷的背,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原来三年前老狼王去世,春桃爹就撺掇过镇上的猎户,想把狼族赶回森林,是云朗跪在镇口三天三夜,磕得头破血流,才保住了狼族的立足之地。
“他总说……大家都是望溪镇的人。”陈爷爷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该分什么狼族人类……”
昭临把狼皮斗篷盖在陈爷爷身上时,看见他枕头下露出半张纸,是张药方,上面写着“治脚踝旧伤”,旁边画着个小小的蝴蝶,像云朗的笔迹。
天快亮时,镇上的人陆陆续续来了。猎户们背着火枪站在院门口,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他们恨过狼族抢地盘,却也记得云朗帮他们修补过陷阱,分过过冬的猎物。
春桃是被邻居架着来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云朗的尸体时,突然挣脱开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很快就渗出血来。
“是我爹不好……是我不好……”她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该撺掇他去找云朗麻烦……我不该……”
昭临看着她额头上的血混着眼泪往下淌,忽然想起春桃往云朗怀里塞狼油的样子,想起她摔木雕时的泼辣,原来那些张牙舞爪的背后,藏着的是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在意。
“起来吧。”昭临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声音依旧很轻,“人都死了,磕破头也没用。”她把那只丑狼木雕塞给春桃,“这是云朗雕给你的,他说你只是想对他好。”
春桃捏着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狼,突然嚎啕大哭,哭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却又带着种释然的通透。
下葬那天,外山狼王亲自来了,带着五只成年公狼,站在墓坑旁低头默哀。它把那只被春桃爹杀死的狼崽尸体也带来了,埋在云朗的墓边,说要让小狼给云朗守着。
“他是只真正的狼。”狼王离开前,用粗哑的声音对昭临说,“比我们这些守着规矩的蠢货强。”
昭临没说话,只是把那只蝴蝶木雕放进云朗的墓里。阳光穿过松枝洒下来,照得木头的纹路像流动的光,缺角处的金银花在光里泛着温润的色泽。
封无赦在墓前立了块木牌,上面没写字,只刻了只狼耳,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像云朗自己会做的样子。他往火盆里扔了把草药,是云朗最常采的薄荷,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清清凉凉的味道。
“他说想在墓边种满马齿苋。”封无赦的声音很闷,狼耳耷拉着,“说这样夏天就不会长虫。”
昭临点点头,从竹篮里拿出马齿苋的种子,撒在墓周围的土里。指尖触到湿润的泥土,忽然想起云朗蹲在溪心坪采草药的样子,阳光洒在他的狼耳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
月芙端来碗桂花糕,是按云朗说的方子做的,加了双倍的桂花。昭临拿起一块放在墓前,看见糕点上的桂花在风里轻轻颤动,像云朗笑起来时抖动的睫毛。
“他总说你喜欢甜的。”月芙擦了擦眼泪,“说等新年就跟你求亲,用他雕木雕攒的钱,给你买最好看的樱花伞。”
昭临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她弯下腰。原来他说的“赚很多钱”不是玩笑,原来他藏在木雕里的,不只是心意,还有个没说出口的约定。
她从怀里掏出那几粒云朗攥在掌心的木屑,撒在墓前的泥土里。或许明年春天,这里会冒出小小的嫩芽,像他没雕完的蝴蝶翅膀,在风里轻轻颤动。
葬礼结束后,昭临回了趟云朗住的客房。窗边的木桌上还摆着他没雕完的木头,是只小小的金银花,花瓣刚刻出轮廓。桌下的竹篮里放着双棉鞋,针脚歪歪扭扭的,是他学着给她做的,说冬天穿了脚不冷。
她拿起那双棉鞋时,从鞋里掉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半块姜饼,是去年秋天买的,硬得像石头,却被他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
昭临坐在云朗的床沿,把脸埋在带着松木香的被褥里,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哭声混着窗外融雪滴落的声音,像首没人听得懂的挽歌。
封无赦站在门口,看着她颤抖的肩膀,手里攥着枚青铜哨——是云朗雪夜里吹过的那枚,哨身上还留着他的牙印。他最终没进去打扰,只是转身往药房走,狼爪在门框上抓出三道浅痕,像在刻下什么承诺。
陈爷爷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只是再也离不开药罐。他总坐在药房门口,教昭临辨认草药,说云朗最擅长认马齿苋,隔着三里地都能闻出味儿来。
春桃继承了铁匠铺,每天叮叮当当地打铁,只是再也不做火枪,只打些农具和刻刀。她给昭临送过一把刻刀,刀把上雕着只小狼,耳朵大大的,像云朗的样子。
外山狼真的遵守了承诺,开春时送来很多猎物,说是给望溪镇的谢礼。封无赦把猎物分给镇上的人家,每家都分到一块,说这是云朗想看到的。
昭临的脚踝还是会疼,阴雨天尤其厉害。她按陈爷爷的方子做了药包,热敷时总想起云朗说“我给你吹吹”的样子,指尖就会变得滚烫。
夏天来的时候,云朗的墓前真的长满了马齿苋,绿油油的铺了一地。昭临蹲在那里采草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有人穿着棉靴踩过草地。
她猛地回头,看见夕阳里站着个浅棕色的身影,狼耳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正红着脸对她笑。
“昭临,”那身影开口时,声音带着熟悉的沙哑,“我雕好了金银花……”
昭临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笑着站起身,往那身影跑过去。马齿苋的叶子划过脚踝,有点痒,像有人用狼爪轻轻挠过。
风穿过松林,带来薄荷和艾草的清香,像某个暴雨初歇的午后,那个红耳朵的小狼人,正踮着脚,往她手里塞一块甜甜的桂花糕。
而那些藏在木雕里的心意,终究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