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余温与暗礁
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着,搅动七月潮湿粘稠的空气,却带不来丝毫凉意。汗珠沿着沈辞的后颈缓慢爬行,最终没入洗得发白的T恤领口。房间里弥漫着旧课本的油墨味和窗外飘进来的栀子香,还有一种无法忽略的、淡淡的青草膏气息——那是昨晚林砚在客厅写竞赛题时,他鬼使神差放他手边的东西。
沈辞盯着摊开的物理习题,纸上“电磁感应”几个字在眼前模糊、扭曲。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直到墨水滴落,晕开一小团洇湿的墨渍,像个突兀的句点。他已经坐了快一个小时,一道基础概念题都没解出来。前排没有那道熟悉的、习惯性微侧着的身影回头示意他专注。林砚今天去了市里的集训点报名,要很晚才回来。
心里那阵空茫感再次涌上来,比窗外的闷热更令人窒息。沈辞烦躁地丢下笔,仰头灌了一大口凉开水。目光扫过书架顶端那个不起眼的透明收纳盒,里面整齐码放着的旧笔记本忽然像有魔力一般攫住了他。那是林砚过去三年的理科笔记。从高一到高三,清一色深蓝硬壳封面,边角被摩挲得发亮。以前他总是不请自来地拿去“参考”,林砚也从不过问,只是当他弄不懂里面的解题捷径,抓耳挠腮时,淡淡递过来一句:“哪页?我看看。”
他搬了椅子,有点吃力地够下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只有干净利落的“理三”二字和一个简洁的日期。刚翻开,一张微微泛黄的便签就掉了出来。笔迹依然是他熟悉的工整,只是显得稚嫩些。
「错题分类:
1.概念模糊(定理记串,单位混淆)→标红
2.思路卡壳(无法联系知识点)→蓝笔勾出关联点
3.计算失误(低级错误)→打三角警示——高二上期中总结」
这是他第一次月考惨败后,林砚直接塞进他手里的纸条。那时的窘迫和此刻的恍惚奇异地重叠。沈辞捏着那张单薄的纸片,指腹传来粗糙的质感。书页翻动,里面的内容不再是密密麻麻的知识点,而是大量红蓝相间的批注,甚至在题目旁边写着一两句精简的心得:“易忽略此条件,注意陷阱。”“此模型与××题同源,解法类似。”这是当初林砚准备竞赛的巅峰时期整理的,他看过一眼,只觉艰深晦涩,敬而远之。
直到此刻,在一个没有林砚的闷热午后,沈辞的手指划过那些冷静的批注,一条条读下来,才恍惚间触摸到一点门径。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难题,被这些备注拆解得条理分明。他试着按着一条蓝批注的提示,重新看向桌面上那道“思路卡壳”的题。忽然间,堵塞的思路像是被疏通了一小段。他竟靠自己解出了第一问。
一种极其陌生却又奇妙的战栗感顺着脊椎爬上来,混合着一点荒谬的羞耻——他竟然是通过偷看林砚的旧笔记,在主人缺席时,才找到一点独立解题的能力。
这份复杂的情绪被楼下传来的动静打断。酒气混合着浓重的汗味率先抵达门口。
沈国强回来了。
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沈辞虚掩的房门,身形臃肿,眼睛红得吓人,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钱……抽屉里那些钱呢?!”他粗重地喘息着,一把拉开沈辞书桌的抽屉,胡乱翻找,哗啦一声撞倒了旁边的笔筒。
沈辞浑身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血液都涌到头顶。那些钱……是暑假兼职攒下、准备偷偷还给林砚的竞赛报名费和给他买参考书的钱,一小叠,被他藏在了床头褥子底下最深处。“我没拿你的钱。”沈辞的声音出奇地冷硬,眼神越过沈国强,落在窗外摇曳的栀子树上,“你的钱你自己心里清楚在哪儿输光的。”
“你反了天了!”沈国强暴怒,扬手就要打下来。
“沈国强!”周慧的厉喝在门口响起,像一道冷鞭抽在空气里。她显然是刚从二楼下来,脸色铁青,挡在了沈辞身前。“你看清楚!这是林家!滚回你房里去醒酒!”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但那份保护性的姿态不容置疑。
沈国强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震住了片刻,酒似乎醒了两分,旋即又梗着脖子,但最终也只是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沉重的脚步声伴着含糊的脏话消失在楼梯下方。
房间里死寂一片。周慧的胸膛起伏着,她没有立刻回头,目光落在沈辞微微颤抖的手和紧握的笔记本上,又移向摊开着、刚解出一点眉目的物理习题。
“别理他。”周慧的声音缓和下来,却依旧带着疲惫,“……在做题?”
“嗯。”沈辞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硬壳的边缘,不敢看她。气氛有些凝滞,周慧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摊开的、属于林砚的旧笔记。一阵无声的尴尬弥漫开来。
“林砚那些笔记,是高中时整理下来的精华。”周慧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她走近了几步,目光落在沈辞桌面上那道终于被解开的题目上,神情复杂,带着一种沈辞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近乎犹豫的柔和。“他那时候……时间紧,要兼顾竞赛,还要给你……”她顿了顿,似乎斟酌着措辞,“……要帮你,不容易。”她没有说出“拖累”这个词,但那份沉甸甸的“不容易”本身,已足够清晰。
沈辞的心狠狠一揪。他盯着那道题,上面只有自己生涩的笔迹。而手边,林砚泛黄的字迹清晰地点拨着关键。
周慧的目光最终落回沈辞脸上,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忧虑,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无可奈何的叹息。“……他给你的参考书,做完了吗?”她最终只是这样问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不等沈辞回答,她已转身离开,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沈辞一人。窗外知了叫得歇斯底里。他低头看着那道题,原本解出第一问带来的一点点微弱兴奋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周慧那句“不容易”在耳畔嗡嗡作响,像魔咒一样缠绕。
桌上那张林砚写过的便签,安静地躺在他解出的题目旁边。
夜色渐浓。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轻而稳。接着是隔壁门锁被钥匙转动的轻响。
沈辞几乎是立刻竖起了耳朵。他能听到隔壁门被推开,然后是书包落在椅上的声音,接着是细微的脚步声走向洗手间。水龙头被拧开,水流的声音隔着墙壁模糊地传来。
林砚回来了。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沈辞,他需要一个出口,来打破心里那些沉重的、无声的喧嚣。他几乎是跳起来,几步走到门边,却又猛地顿住。隔着薄薄的门板,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林砚洗过脸后带着微凉水汽的气息在流动。
手在门把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想起周慧的眼神,想起那些流言,想起林砚报名时那个毫不犹豫签下的名字。自己解出的那道题,在林砚的成就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那份突如其来的倾诉欲瞬间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和更深的退缩。
最终,他颓然地退回书桌前。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白天翻开的那本属于林砚的深蓝笔记本,鬼使神差地,他拿起一支铅笔,在笔记本扉页内侧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页脚卷起的纸张缝隙里,林砚写日期的位置旁边,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描摹的谨慎笔触,写下一个字。
「难。」
一个很小很小的字,带着笔画末尾不自觉的、一点犹豫的颤抖。写完后,他迅速合拢书页,用力按住,仿佛要封印住某种不该存在的僭越和回应。
然而,就在他心跳如鼓地做完这一切,打算若无其事去洗漱时,门把手从外面被轻轻转动了。
“吱呀——”
沈辞猛地回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林砚的脸出现在门口。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带着沐浴后的干净皂香,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落在僵在书桌前的沈辞身上。
“还没睡?”
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
沈辞喉咙发紧,下意识地想挡住桌上的笔记本和摊开的、只解了部分的物理卷子:“没……快了。”
他的视线甚至不敢和门口的林砚接触,只是慌乱地扫过对方的白色T恤领口,最终落在他随意搭在门框上的左手小指——那指关节侧边,赫然斜贴着一块创可贴。小小一片,白色胶布上几点干涸的暗红血迹,在昏暗中触目惊心。
Ps:这几天好忙,唉(T_T),好累,(趴到床上,手机锁屏)拜拜~(咔嚓,锁屏声,我要偷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