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作响时,周瑜正对着窗纸上的月影发呆。
案几上摊着刚抄完的《考工记》,墨迹还没干透,笔尖悬在半空,滴下的墨珠在纸上晕开个小点儿,像极了江东江面上的漩涡。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棕色长发滑过手腕,发尾扫过袖口的绛红,带来点微痒的触感——这头发在江东总被嘲笑像姑娘家,到了稷下反倒成了异类里的异类,连夫子都打趣过“周郎这发长,快能当船帆了”。
“又在想你那破江?”
司马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惯有的冷意。周瑜回头,看见黑发里挑着几缕白的少年正倚在门框上,左臂缠着的绷带又渗了点红——上周去后山找天书残页时遇袭,刺客的短刀划透了衣袖,却被他反手拧断了手腕,回来时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包扎,气得诸葛亮念叨了半宿“你就不能惜命点”。
“总比某些人天天抱着天书啃强。”周瑜挑眉,视线扫过他臂上的伤,“又跟谁动手了?”
“几个不长眼的。”司马懿嗤笑一声,走到案几旁翻他的书稿,“夫子让你写的《江防策》呢?”
“没思路。”周瑜把笔扔在砚台里,“他只说‘江东的答案在江里’,等于没说。”
“夫子不都这样?”诸葛亮端着药碗进来,蓝色短发上还沾着点草木灰,显然刚从药圃回来。他把碗往司马懿面前一推,语气是惯有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换药。”
司马懿啧了一声,却乖乖地解开绷带。伤口还没愈合,红肉翻着,看着触目惊心。诸葛亮给他涂药时动作很轻,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膏传过来,像春日融雪。周瑜看着这两人,忽然想起刚入学时——司马懿拖着带血的胳膊闯进宿舍,诸葛亮正蹲在地上拼天书碎片,而最后来的元歌,抱着个机关鸟盒子缩在门后,白卷发遮着脸,浑身抖得像片落叶。
三个凑不出一对爹娘的人,加上他这个“有家可回却回不去”的,倒成了稷下最奇怪的组合。
“元歌呢?”周瑜问。
“在摆弄他的新玩意儿。”诸葛亮头也不抬,“说是想做只机关鱼,能沉到江底看礁石。”
话音刚落,就见个白色小卷毛从屏风后探出来。元歌抱着个木盒子,发尾的粉色在烛火下泛着浅光,他把盒子往周瑜面前一递,里面躺着条巴掌大的木鱼,鳞甲是用贝壳拼的,尾鳍上还缠着细如发丝的铜丝。
“想……帮你?”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琴弦,每个字都磕磕绊绊,这是他入学三个月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周瑜的心忽然软了一下。他拿起木鱼,指尖触到贝壳的凉滑,想起江东那些被河盗凿沉的船,想起老渔民僵硬的脖子,喉结动了动:“谢谢你,元歌。”
元歌眼睛亮了亮,像被点燃的星火,转身又跑回屏风后,很快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
“他说这鱼能测水深。”诸葛亮给司马懿缠好绷带,直起身时额角有层薄汗,“说你总问江防的事,或许用得上。”
司马懿已经又翻起了天书,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只有那缕白挑染在烛火下晃得显眼。“与其琢磨这些小玩意儿,不如看看这个。”他从书页里抽出张泛黄的纸,“夫子藏的《江东水域图》,边角记着‘百年内三易其主’。”
周瑜接过图纸,指尖抚过那些蜿蜒的河道。图上的墨水已经发灰,却能看出绘制者的用心,连最浅的支流都标得清清楚楚。他盯着图中央的空白处——那里该是未来的建业城,可现在,只有片模糊的滩涂。
“所以夫子才不告诉我答案?”他低声问,像在问自己,“因为未来本就不是定数?”
诸葛亮靠在窗边,月光落在他蓝色短发上,像落了层霜。“他说‘城市是人的船’,”他想起白天夫子讲课的样子,“船往哪开,要看掌舵的人想往哪去。”
司马懿嗤笑一声:“说得轻巧。掌舵的人要是连船板都护不住,迟早得沉。”他抬手按了按左臂的伤,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来稷下的路上,刺客的刀离心脏只有三寸,是他自己拧断了对方的手腕,也是那天他才明白,有些路只能自己走,有些仇只能自己报。
屏风后的咔嗒声停了,元歌抱着木鱼走出来,这次鱼嘴里衔着张纸条,上面是他用炭笔写的字:“船要大家划。”
周瑜看着那张纸条,忽然笑了。
他想起孙策抡斧头时涨红的脸,想起孙权递给他的账簿,想起孙尚香举着糖画喊“哥要赢”,想起自己留在江东的那艘船——龙骨是他和孙策一起劈的,帆杆是按他教的法子削的,此刻说不定正泊在码头,等着涨潮时的风。
“我知道答案了。”周瑜把图纸折好,塞进怀里,那里还揣着块鹅卵石,是孙策刻的“瑾”字,边角被他摸得光滑,“夫子说得对,城市是人的船。”
而他的船,在江东。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像江东的船笛。周瑜抬头看向窗外,稷下的月亮比江东的圆,却没江东的亮。他摸了摸及腰的长发,忽然有点想念孙策扯着他头发喊“周公瑾你装什么文雅”的样子。
“我要回去了。”他说。
诸葛亮和司马懿同时看过来,元歌也停下了手里的活,三个没爹没妈的少年,眼里都映着同样的光——那是对“归处”的向往,哪怕他们自己还没有。
“船……改好了?”元歌又问,声音比刚才清楚了些。
“快了。”周瑜拿起那条木鱼,放进贴身的袋里,“等回去,我让你看看真正的江。”
他要回去告诉孙策,船不光要快,要稳,还要载着人往同一个方向走;要告诉孙权,账簿上的数字背后,是活生生的人;要告诉那些等着的百姓,河盗怕的不是船锚,是拧成一股绳的人心。
至于江东会变成什么样?
周瑜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月影,忽然想起孙策抡船锚时的样子——野得像头初生的虎,却总在劈柴时偷偷往他的红衫上凑。
大概会变成……很热闹的样子吧。
他想。
像稷下的夜晚,有齿轮声,有翻书声,有偶尔的拌嘴,还有藏在冷硬外壳下的,一点点舍不得的暖。
屏风后的咔嗒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轻快,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归程,奏响第一支船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