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卷着潮气撞在船板上时，孙策正把最后一根铁钉敲进旗杆。
铁钉钉得很深，木屑簌簌往下掉，混着掌心的汗，在旗面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这面旗是孙权找镇上的绣娘做的，靛蓝色的布面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孙”字，针脚不算细密，却比任何绸缎都让人心里踏实。
“哥，你钉歪了！”
孙尚香蹲在桅杆旁，两条乌黑的马尾垂在肩头，绿色蝴蝶结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手里正给箭矢装铁簇，动作比上次利落多了，指尖捏着的铁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是孙权教她的，“箭头要磨出三棱，穿透力才强”。
孙策低头看了看，铁钉确实歪了点，露出的钉尖像只翘起的尾巴。他没说话，只是从腰间摸出小锉刀，慢悠悠地把钉尖磨平，动作里带着点刻意的漫不经心。
这是他改的第二件事。
以前他总嫌孙权的规矩多，嫌孙尚香的弹弓没力道，可现在，他会等着孙权算完水流再开船，会笑着看孙尚香把箭矢摆得整整齐齐，像在摆弄什么宝贝。
“旗竿要直，”孙权的声音从船尾传来，他刚清点完新打的铁锚，深蓝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点紫调，头顶那个小小的发髻用根木簪别着，随着他迈步的动作轻轻晃动，“歪了招风，容易断。”
他走过来，手里还捏着根测水深的竹竿，竿尾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这是元歌托人捎来的新物件，说是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机关，能自动弹出警示铃，此刻铃舌还在轻轻晃，发出细碎的叮铃声。
“知道了。”孙策头也没抬，锉刀在铁尖上磨出沙沙的响，“你比夫子还啰嗦。”
孙权没反驳，只是蹲下身，手指拂过那面“孙”字旗。布料不算好，是粗纺的麻布，却足够结实，经得住江风扯拽。他忽然想起刚到庐江时，看见商号的船都插着自家的旗，当时还不懂那布片子有什么用，现在才明白——那是给船上人看的，也是给水里的东西看的。
“明天有货船过，”他忽然说，声音很平，“王掌柜托人带信，说怕遇着河盗，想让我们护送。”
“多少人？”孙策停了手。
“二十个船工，三船粮食。”孙权报出数字，指尖在竹竿的刻度上点了点，“按水流算，后天午时能到鹰嘴滩，那里最容易藏人。”
孙尚香已经把箭矢摆满了箭囊，闻言立刻把绿色蝴蝶结往紧了系了系：“我去鹰嘴滩探路！保证把藏着的耗子全揪出来！”
“你跟船走，”孙策把锉刀扔回工具箱，站起身时，额前的橘色头巾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饱满的额头，“探路我去。”
“哥！”
“听话。”孙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箭法准，留在船上护粮食。”
他看向孙权，对方正低头在布上画着什么，深蓝色的发顶对着他，像颗沉在水底的石头。“你带着船走主航道，”孙策说，“我抄近路去鹰嘴滩，午时前一定到。”
孙权没抬头，只是从布堆里抽出张画好的图递过来。上面用朱砂标着近路的浅滩，还用小字写着“辰时水流缓，可走芦苇荡”。
“别硬闯，”他说，“旗在人在。”
孙策捏紧了那张图，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小子以前总爱跟他呛声，现在却把最实在的话藏在图纸里。他想起周瑜信里写的“仲谋是块藏在水里的玉，得磨”，现在看来，不用磨，已经开始发亮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孙策就带着两个会水的船工出发了。
他没坐船，而是划着艘小小的渔舟，顺着芦苇荡的缝隙往鹰嘴滩钻。渔舟太轻，被浪推得左右晃，他却站得很稳，手里的船锚随时准备着——这是他改的第三件事，不再一味求快，学会了在窄水道里藏着劲。
午时还差一刻，他准时赶到鹰嘴滩。
滩涂上果然藏着几艘小船，船板上盖着芦苇，看着像堆不起眼的柴草。孙策猫在暗处，数了数船上的人影，不多不少，正好十个，跟孙权算的一样。
他没急着动手，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铜哨，吹了声长音。
片刻后，远处传来船笛声——三短一长，是孙权他们到了。
河盗显然也听见了，纷纷从芦苇里钻出来，手里的刀斧在阳光下闪着凶光。有个领头的往主航道望了望，啐了口唾沫：“就这点人？够塞牙缝吗？”
孙策忽然笑了。
他猛地站起身，手里的船锚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铁链绷得笔直，像条蓄势待发的蛇。“塞不塞得下，试试就知道！”
话音未落，他已经拽着铁链冲了出去。渔舟被他带得在水面滑行，铁锚的阴影投在滩涂上，像只张开利爪的兽。
几乎同时，主航道的方向传来弓弦响——是孙权的箭，精准地射穿了最前面那艘匪船的帆绳。紧接着，货船的舱门打开，二十个船工举着扁担冲出来，虽然没穿铠甲，却喊得震天响。
河盗们懵了。他们没料到滩涂里藏着人，更没料到那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船工敢还手。有个反应快的想往水里跳，刚迈出脚就被孙策的船锚勾住了裤腿，拽得在泥里摔了个狗啃泥。
“举旗！”孙策大喊。
孙权站在货船的船头，猛地把那面“孙”字旗插进旗杆座。旗面在江风里“哗啦”展开，靛蓝色的布迎着阳光，像片突然涨起来的水。
船工们看见旗，喊得更凶了。
有个老船工举着扁担，把一个河盗逼得连连后退，嘴里还喊着：“有孙家小哥在，怕你们个球！”
孙策听着这话，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想起第一次护船时，船工们吓得躲在舱里发抖；想起老渔民的尸体漂在芦苇丛里；想起周瑜临走时，红衫在雾里说“等我回来”。
现在，他们有旗了。
有敢举着扁担跟河盗拼命的船工，有箭法精准的弟弟，有把箭矢摆得整整齐齐的妹妹，还有面能让人心安的旗。
这场仗打得很快，快到孙策的船锚还没抡满十下就结束了。
绑河盗的时候，王掌柜颤巍巍地递过来块干粮：“孙小哥，你们真是……真是救了我们啊。”
孙策没接，只是指了指那面在风里招展的旗：“以后看见这旗，尽管跟船走。”
夕阳把江面染成金红色时，货船慢慢驶离鹰嘴滩。孙尚香趴在船舷上，数着被绑在船尾的河盗，绿色蝴蝶结在晚霞里泛着柔光。孙权站在她旁边，正把今天的遭遇记在布帛上，深蓝色的发梢沾着点夕阳的红。
孙策靠在桅杆上，看着那面“孙”字旗。
旗面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蓄满了力的拳头。他忽然觉得，这面歪歪扭扭的旗，比任何华丽的绸缎都好看。
因为它不是画出来的，是用铁锚砸出来的，用箭矢射出来的，用二十个船工的扁担撑起来的。
“哥，”孙尚香忽然回头，马尾扫过船板，“周瑜哥哥回来，会不会夸我们？”
孙策笑了，抬手把额前的橘色头巾往紧了系了系：“他敢不夸？”
江风里好像传来了铜铃响，像元歌做的机关鸟，又像周瑜船上的铃铛。孙策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太阳，忽然觉得，等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他们或许能给他个像样的江东了。
至少，是个有旗的江东。
有旗，就有方向。
有方向，就不怕浪。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