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是被铁链的响声惊醒的。
不是他磨得发亮的船锚链，是码头的系船桩，铁环撞在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一下下敲在耳膜上。他猛地从船舱弹起来，额前的橘色头巾蹭到船顶的横梁，带起的灰落在鼻尖——这是他守在码头的第三个晚上，王掌柜说今日有艘从稷下开来的船，载着个“穿红衫的公子”。
“哥！是他！”
孙尚香的声音像只刚破壳的雏鸟，脆生生地炸响在码头上。她站在货箱堆上，两条乌黑的马尾辫在风里甩动，绿色蝴蝶结几乎要飞起来，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指着江面的方向直跺脚。
孙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晨雾还没散尽，江面上漂着层薄薄的白纱，一艘乌篷船正破开纱雾往这边来。船不大，却走得稳，竹篙点水的声音隔着雾传过来，嗒、嗒、嗒，像敲在人心尖上的鼓点。船头立着个身影，绛红色的长外套被风掀起，下摆扫过船板，在雾里划出道跳跃的红痕。
是周瑜。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孙策的手心就开始发烫。他下意识地摸向身后——船锚好好地靠在舱壁，铁链盘得整整齐齐，是他昨晚特意理顺的。他又拽了拽身上的短打，是新做的靛蓝色，比之前的粗布衫挺括些，可在那抹鲜亮的红面前，还是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
船越来越近，能看清船头人的脸了。
棕色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比走时更长了些，扫过下颌时带着点说不清的慵懒。他瘦了点，下颌线更清晰，可那双眼睛，亮得比记忆里更甚，像淬了稷下的月光，扫过码头时，目光在孙尚香身上顿了顿，随即落在孙策身上，再也没移开。
“孙伯符，”他的声音隔着雾传过来，清得像碎冰落进水里，“来接我？”
孙策没说话，只是解开了系船的缆绳。小船顺着水流漂过去，他站在船头，看着那抹红越来越近，看着周瑜的笑容在雾里慢慢绽开，像朵终于等到春天的花。
船靠船时，周瑜伸手搭了把孙策的胳膊。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孙策的胳膊比走时结实了，能清晰地摸到肌肉的轮廓；周瑜的指尖多了层薄茧，不像以前那样光滑，大概是握多了笔墨和刻刀。
“你怎么才来？”孙策先开了口，语气硬邦邦的，像在赌气。
“路上被元歌的机关鸟绊住了，”周瑜笑着跳上他的船，红衫扫过孙策的手背，带来点微痒的触感，“他非要我把这个带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只巴掌大的机关船，船帆上用朱砂画着个小小的“周”字，和孙策船上的“孙”字旗莫名地呼应。
“他说……这船能跟你的船‘说话’。”周瑜学着元歌的语气，声音放得很轻，尾音带着点笑意。
孙策的耳朵红了，赶紧把盒子合上塞进怀里，转身往船舱走：“进去说，外面风大。”
周瑜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船舱。角落里堆着整齐的箭囊，孙尚香的绿蝴蝶结落在木箱上；墙上挂着张布帛，上面用朱砂标着河道图，是孙权的字迹；最显眼的是舱壁上靠着的船锚，比他走时大了一圈，铁链上的每一环都磨得发亮。
“看来我不在，你们很忙。”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暖意。
“还行。”孙策从水缸里舀了瓢水递给他，“收拾了几伙河盗，造了面旗。”
“我看见了，”周瑜接过水瓢，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那面猎猎作响的“孙”字旗上，“画得不错。”
“孙权绣的。”
“他倒是心灵手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像只是分别了几日，而不是大半年。可孙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周瑜说话时的眼神更沉了，像藏了条深不见底的江；而他自己，看着周瑜的红衫时，心跳不再像以前那样慌乱，反而有种踏实的笃定，像船锚终于落了底。
“夫子……没告诉你答案？”孙策忽然问。
周瑜靠在舱壁上，棕色长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他说答案在江里，在船上，在……等我的人手里。”
他抬眼看向孙策，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像江底的暗流。“我现在信了。”
孙策的喉结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码头传来孙权的声音。他站在货箱旁，深蓝色的短发在晨光里泛着紫调，头顶的小发髻随着说话的动作晃：“哥！周瑜哥！王掌柜送了新打的铁料，要不要去看看？”
孙尚香已经蹦到了周瑜面前，绿色蝴蝶结几乎戳到他脸上：“周瑜哥！我给你看我的箭法！三箭能射中同一个靶心！”
周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对孙权点了点头，最后看向孙策，眼里的笑意像揉碎的星光：“去看看？”
孙策“嗯”了一声，率先走出船舱。
江风正好，吹得“孙”字旗哗啦啦作响。周瑜跟在他身后，红衫的下摆偶尔扫过他的衣角，像在轻轻打招呼。远处的货船鸣响了笛，三短一长，是启程的调子，惊起一群白鹭，掠过波光粼粼的江面。
孙策回头看了看那抹红，又看了看船头飘扬的旗，忽然觉得，夫子说得对。
答案确实在这里。
在船板的裂痕里，在箭簇的寒光里，在少年人挺直的脊梁里，在两双终于重新并在一起的脚印里。
至于江东会变成什么样？
孙策握紧了手里的船锚，看着周瑜眼里映出的自己，忽然笑了。
不用急。
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把答案刻在江里，刻在风里，刻在这片越来越热闹的土地上。
船锚的铁链在阳光下闪着亮，像条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线，一头系着回忆，一头牵着归帆，稳稳地，落在了该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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