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进船舱时，孙权正趴在案前。
他深蓝色的发梢垂在水道图上，笔杆咬在牙间，墨汁在指腹洇开小团阴影。昨夜算潮位算到三更，眼下熬出的红血丝还没褪，却执意要把弩炮的弹道数据刻进图里—— 元歌的机关船靶子被射得千疮百孔，他捡回来，一片片量着弹孔间距。
“仲谋，歇会儿。”
周瑜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落在案头。孙权却没抬眼，笔尖在图上疾走：“还差三组数据，晨潮退得快，得趁着涨潮前记完。” 青玉镇纸被他碰得轻晃，压着的水道图边角卷起，露出“护江”两个小字。
孙策端着两碗麦粥进来，靴底碾过舱板缝隙里的木屑：“你这书呆子，弩炮是用来打的，不是用来算的！” 话虽凶，却把粥碗往他手边推，碗沿磕在铜镇纸上，发出“当”的轻响。
孙权终于抬头，把笔一扔：“哥你懂什么！弹道、潮位、风力，差一丝，弩炮就护不住船！” 他指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朱砂点，“昨日尚香射第三箭时，风力突然转了向，若不是我算准提前量……”
“所以你就熬了通宵？”周瑜笑着打断，指尖点了点他眼下的青黑，“元歌在稷下研究机关，也会睡足了才动手。你这样，当心算错潮位，让尚香的弩箭射进芦苇荡。”
孙权梗着脖子反驳，却被麦粥的香气勾得喉头滚动。他端起碗，粥烫得指尖发麻，却舍不得放下：“我就是想……想让咱的船，咱的弩，比河盗的刀快一步。” 声音越说越轻，像藏着多年没说出口的委屈。
孙策挠挠头，橘色头巾滑下半个额头：“咱不是有船锚、有弩炮嘛……”
“不够！”孙权突然拍案，水道图上的朱砂点溅成小星，“河盗会学新法子，船会造得更快，弩会改得更凶！只有算出所有可能，才能护得住江东！” 他攥着粥碗的手发抖，汤泼在图上，烫出个深色圆点，像颗倔强的泪。
周瑜望着他，突然想起稷下的诸葛亮。
那时诸葛亮也这样，抱着天书残页熬通宵，为算一道水阵，能把自己关在机关房三天三夜。司马懿总笑他“呆子”，却会在他睡着时，把熬好的药汤温在案头。原来有些执念，是刻在骨血里的—— 因为怕输，因为要护，所以拼了命地算，算到把自己熬成灯芯。
“仲谋，”周瑜抽出张干净的帛布，替他擦去图上的粥渍，“我教你机关算法吧。” 他指尖划过图上的弹道线，“元歌的机关术里，有‘变轨箭’的法子，能让弩箭自己找靶子。”
孙权愣住，粥碗“当啷”磕在案上。
孙策凑过来，橘色头巾蹭到孙权发梢：“啥是变轨箭？能让尚香的弩炮长眼睛？”
周瑜笑，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正是元歌随弩炮附赠的机关残件：“看见这铜丝没？缠在箭镞上，能感应水流变化。只要算出初始轨迹，弩箭自己会调整方向—— 就像江里的鱼，知道往哪游能活。”
孙权猛地抓住他手腕，指尖冰凉：“真、真能行？”
“试过才知道。”周瑜回握他手，力道稳稳当当，“但要先睡足，稷下的先生说，清醒的脑子，比一百张图纸都管用。”
舱外，孙尚香抱着弩炮哼小曲，绿色蝴蝶结在晨光里晃。江风穿过舷窗，把麦粥香、墨香、少年们发烫的期待，揉成一团，往江东更深处飘去。
孙权终于松开手，把粥碗端稳。
他喝了口粥，烫得舌尖发麻，却笑得眼睛发亮：“好，我睡半个时辰！醒来就跟你学机关算法！” 说着往地上一躺，靴子还沾着滩涂的泥，却睡得比任何时候都沉。
孙策望着他蜷缩的背影，挠头问周瑜：“这书呆子，到底哪来的劲？”
周瑜望向舷窗外的江面，晨雾正散，阳光把江水染成碎金：“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算清楚了，才护得住。”
比如江东的船，江东的人，江东的明天。
比如他们这群人，攥在手里的不是弩炮、船锚、图纸，是能把苦难碾碎的光。
孙权的呼噜声轻轻响起来时，周瑜把染了粥渍的水道图叠好，夹进《考工记》里。
他知道，等这少年醒来，江东的弩炮，会真的长出眼睛—— 因为有人愿为它熬尽长夜，也有人愿教他，如何把长夜变成黎明。
江风又起，舱外传来白鹭的啼鸣。
孙策把另一碗麦粥推给周瑜，橘色头巾歪得离谱：“你也吃，别光看着书呆子。”
周瑜笑，舀起一勺粥。
粥香漫上来时，他看见孙权在梦里笑，看见孙尚香的弩炮在阳光下闪，看见江东的船，正载着这群不算清醒、却足够滚烫的人，往浪尖上撞。
而这，或许就是夫子说的答案—— 不是算出所有苦难，是有人敢为苦难熬灯，有人愿为灯芯添油，然后一起，把漫漫长夜，烫出个窟窿。
孙权翻了个身，靴子踢到船板，发出“咚”的轻响。
周瑜舀粥的手顿住，嘴角却扬得更高。
这声轻响，像颗小小的火种，要把往后的日子，烧得更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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