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把最后一块船板钉进船底时,钉锤敲出的回声里,混进了熟悉的潮音。
不是这片江的潮,是前世那片——他站在船头,看着周瑜的红衫消失在风暴里,船锚链在浪里绷得像道将断的弦,潮声呜咽得像谁在哭。那时候他以为那是诀别,却没料到闭眼再睁眼,竟回到了少年时的码头,手里还攥着块没打磨的铁锭。
“哥!发什么愣?”
孙尚香的声音撞碎了回忆。她蹲在船舷边调试机关弩炮,绿色蝴蝶结垂在弩臂的卷草纹上,像只停驻的蝴蝶。孙权刚用铁锭刀旗杆挑着“孙”字旗走过来,深蓝色发梢沾着晨露,小发髻歪在脑后:“试航时辰到了,百姓都在岸上等着呢。”
孙策“嗯”了一声,把钉锤别回腰间。掌心的汗洇在铁锭上,凉丝丝的,像前世风暴里的海水。他摸了摸额前的橘色头巾,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这一世的船,比前世同阶段稳了三成,是他凭着记忆里的船坞图纸,加了两道辅骨;这一世的“孙”字旗,比前世鲜艳了十倍,是孙权带着百姓一针一线绣的,针脚里全是暖。
“走吧。”他率先跳上甲板,船锚链在身后拖出轻响。
船刚驶离码头,岸上就爆发出欢呼。比上次击退河盗时更热闹,有人举着写着“安”字的木牌,有人往江里撒谷粒,说是“喂江神,保平安”。孙策站在船头,看着那些笑脸,突然想起前世——那时候他们的船也驶过这片江,百姓却躲在屋里关紧窗,连狗都不敢吠。
“哥,你看!”孙尚香指着左舷,机关弩炮的青玉扳机在阳光下泛着光,“周大哥在教大家建瞭望塔呢!”
周瑜正站在岸边的高台上,红衫被风掀得猎猎。他手里举着根竹篙,在地上画着瞭望塔的轮廓,周围围了圈百姓,有老木匠拿着墨斗量尺寸,有半大的孩子蹲在旁边捡石子,像群围着篝火的雀。
孙权蹲在船头翻水道图,深蓝色的发顶对着孙策:“按这速度,下个月就能把防线铺到入海口。到时候别说河盗,就是台风来了,咱也能提前三天知道。” 他指尖点在图上的“建业”二字,“等防线稳了,就往这里挪,那里水路四通八达,最适合做据点。”
孙策的喉结动了动。
建业。
前世他们也是往那里去的,只是走的是刀光剑影的路,带着甲胄的寒,带着厮杀的血。而这一世,孙权说“挪”,说得像搬新家,带着木料的香,带着百姓的暖。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船锚链在掌心转了半圈。
试航到芦苇荡时,孙尚香突然提议比赛射靶。她的机关弩炮连射三箭,变轨箭在芦苇梢头绕了个弯,精准地射中远处的浮标;孙权的玄铁弓紧随其后,三棱箭穿透浮标的同时,铁锭刀旗杆上的“孙”字旗正好迎风展开,像在给箭矢颁奖。
“该你了,哥!”孙尚香把弩炮往他手里塞,绿色蝴蝶结蹭到他手背。
孙策接过弩炮,却没射。他望着远处的入海口,那里水雾氤氲,像前世那场吞噬一切的风暴。他知道,按前世的轨迹,再过半年,这里会有场更大的动乱,不是河盗,是觊觎江东的军阀,带着千艘战船压境——前世他们是靠硬拼才守住,战船沉了一半,周瑜的红衫在血水里泡得发黑。
“哥?”
“没事。”孙策把弩炮递回去,扯了扯橘色头巾,“我在想,入海口的暗礁,得让元歌的机关鱼再探探。” 他不能说,不能说自己知道那场动乱的细节,知道哪些礁石能藏船,知道哪些水道能绕后。
周瑜不知何时划着小船追了上来,红衫靠在船舷边:“仲谋说要在入海口建灯塔,用元歌的机关术,夜里能照三里远。” 他仰头看孙策,眼里的光像碎在江里的星,“你觉得可行?”
孙策望着他,突然笑了。
前世这时候,周瑜正为了凑战船的木料发愁,红衫上全是木屑,瘦得能看见肩胛骨。而这一世,他的红衫干干净净,眼里没有愁绪,只有对未来的笃定——是这一世的安稳,养出的底气。
“可行。”孙策点头,船锚链在掌心轻轻敲着甲板,“再加上信号箭,灯塔亮三下,就是有动静,亮五下,就是要集合。” 这些都是前世用鲜血换来的规矩,只是这一世,不必再用血来记。
船返航时,夕阳把江水染成金红。岸上的百姓还在等,麦饼的香气顺着风飘过来,混着芦苇的清气,暖得人心头发颤。孙权站在船头,把玄铁弓扛在肩上,突然哼起了不成调的歌,是百姓教他的《江安谣》。
孙尚香跟着哼,绿色蝴蝶结随着节奏晃,机关弩炮被她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
孙策靠在船尾,望着渐渐近的码头,望着那面在铁锭刀上飘扬的“孙”字旗,突然觉得,“占领”这两个字,太硬,太沉,配不上眼前的江,眼前的人。
前世他们要的是疆土,是城池,是“孙家的江东”;
这一世,他们守的是码头,是百姓,是“大家的江东”。
船锚抛进码头的瞬间,孙策听见周瑜喊他:“伯符,百姓说要给船起个名。”
他转过身,橘色头巾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世的光终于在这一刻交汇。
“叫‘归江’吧。”
归江,归向这片江,也让这片江,成为所有人的归处。
周瑜笑了,红衫在夕阳里像团跳动的火:“好名字。”
岸上的欢呼再次响起,这次混进了孩童的笑声,像串银铃,撞在“孙”字旗上,撞在铁锭刀上,撞在所有正在发生的、崭新的现在。
孙策望着那片热闹,悄悄握紧了船锚链。
前世的失踪也好,魂穿也罢,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一世的船稳,旗暖,人安。
重要的是,他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不是为了重复任何老路,而是要让这片江,真正成为“归江”——没有流离,没有厮杀,只有船锚落定的安稳,只有烟火升起的温暖。
江风掠过耳畔,带着熟悉的潮音,这次不再呜咽,只在轻轻说:
留下来,守着这里,就很好。
孙策的笑,混在风里,像两世的等待,终于在这一刻,落进了温柔的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