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破晓。
永安县衙后园的残雪上,一行马蹄印笔直延伸至角门,像一柄冷刃划开素绢。
秦莞立在印前,指尖蘸了霜,搓出一粒冰珠。
“京里来的?”
柳寒山披衣疾趋,双手奉上一只火漆铜筒,筒口钤着廷尉府黑鹰徽。
“六百里加急,指名给姑娘。”
秦莞旋开筒盖,抽出薄薄一张澄心堂纸,纸上却只八个字——
“旧档已启,速归,毋问。”
落款:廷尉卿 沈晦。
她眸色微沉。
七年前,赵霆贪墨案正是沈晦一手督办;七年后,赵隅自焚,尸骨无存,廷尉府却在此刻催她回京。
“旧档”二字,像一把钩子,突然拽开她心底一道锈门。
她将函纸凑近鼻端,隐有龙脑香。
——廷尉府只有密奏阁才用此香防蠹。
可见“旧档”已入阁,且被重新誊录。
秦莞抬眼,望见东方鱼肚白,却觉得那白像一层丧布。
“柳明府,借我一匹快马。”
柳寒山迟疑:“赵隅的尸身尚待查验……”
“井底火温千度,早无尸身。”
秦莞声音平静,却让他打了个寒颤。
……
辰牌初过,城门甫开。
秦莞青衫窄袖,马鞭上缠白绫——为昨夜自焚者暂戴的孝。
雪原辽阔,蹄印一路向北,像谁在雪笺上疾书一笔瘦金。
未正,京郊三十里,驿亭。
亭外老梅数株,繁花如火。
秦莞勒马,却见梅树下立一人,苍青狐裘,手执油纸灯笼,灯面以朱笔写“晦”字。
“沈大人亲自迎我?”
她翻身下马,雪溅如碎银。
沈晦年近不惑,眉目却似少年清寒,只眼底有倦鸟投林的阴影。
“我怕你不肯归。”
他递上一只手炉,炉盖錾着缠枝莲,莲心嵌一颗黑珍珠。
秦莞认出——那是昔年她初入廷尉,亲手奉给他的拜师礼。
“旧档里有什么?”
她开门见山。
沈晦却转身,以灯笼照向驿亭石桌。
桌上摆着一只小小木匣,樟木质,朱漆剥落,胸口五枚铁钉,与井底厌胜木偶,一般无二。
“今晨寅时,有人把它放在密奏阁门槛。”
沈晦以袖掩手,拨开匣盖,里面赫然一截焦黑舌骨,舌面金线早被烧断,却依稀可辨“主公”二字。
秦莞瞳孔骤缩。
赵隅的舌头,应在火油里成灰,怎会重现京师?
“更蹊跷的是,”沈晦压低声音,“匣底还有一片新鲜树叶——冬青叶,只长于永安县城隍庙后。”
“有人从永安来,比我还快。”秦莞喃喃。
沈晦负手望天,雪色映在他面庞,像涂一层薄蜡。
“七年前,赵霆抄家,账册上少了一页‘西苑供银’;昨夜,内库失窃,丢的正是那页数的银锭——三万两,铸于同年,锭底铸‘赵’字。”
秦莞心头电闪:
“有人用赵隅做饵,拖我回京,再引旧案重开——目标不是赵家,是当年审案之人。”
沈晦回视她,目光像深井里一点星。
“我,还有你。”
……
酉正,廷尉府密奏阁。
铜灯千盏,照得满室白昼。
阁中央,一只乌木长箱被撬开,封条断裂,上写“赵霆案·永熙十四年”。
秦莞俯身,箱内却空无一纸,只底部以血写一行小字——
“断舌不能言,断指还能书。”
血迹未干,像才写就。
沈晦以指蘸血,捻开闻了闻:“人血,掺龙脑香,与密函同源。”
秦莞阖目,耳边似又响起赵隅坠井前的长笑。
“他没死。”
她低声道。
“或者说,有人替他死,也替他点火。”
沈晦沉默片刻,忽唤:“录事,取赵霆案相关人员名录。”
少顷,一卷黄册呈上。
秦莞翻开,指尖停在最后一行:
“籍没家属,发配幽州盐场者,共二十七人,途中暴毙十三,存十四。”
她目光上移,落在“女眷”一栏——
“赵霆之妻 苏雪霁,卒于配所;婢 阿阮,下落不明。”
阿阮,年方十四,烙耳之奴。
秦莞心头蓦地一跳:
“若赵隅未死,阿阮呢?”
沈晦似看透她所思,击掌两下。
一名黑衣内侍捧盘而入,盘上覆白绸。
绸布掀开,竟是一截纤细的指骨,指节处生生折断,断口齐整,像被利刃一次性削平。
指骨内侧,以针刺小字:
“第三幕,在京城。”
秦莞深吸一口气,转向沈晦:
“大人,七年前你为何放过赵霆?”
沈晦目光一颤,像雪上掠过飞鸟的影子。
“因为有人用这三万两,换赵霆一条舌。”
他声音低哑,“如今,舌头回来了,银子也回来了——”
“讨债的人,自然也回来了。”
秦莞握紧手炉,黑珍珠在她掌心碎裂,流出暗红粉末。
那并非珍珠,而是风干碾碎的胭脂——
她昔年送师之礼,早被调包。
她抬眼,望向阁外沉沉夜色。
雪不知何时停了,一弯冷月如钩,钩在飞檐。
“第三幕,”她轻声道,“我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