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内室里，烛火如豆，昏黄的光晕在雕花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影。

姬蘅斜倚在铺着素色锦垫的榻上，指尖捏着一柄象牙扇骨的折扇，漫不经心地开合着。

扇面上墨竹寥寥几笔，与他一身暗纹锦袍的华贵格格不入，倒添了几分闲散的疏离。

若是有不相熟的外人能踏入这肃国公的书房，定会惊得说不出话来。

要知道他素日里最喜奢华艳丽之物，衣饰器物非金即绣，可这书房却偏偏反其道而行，素淡得近乎凛冽，甚至透着股说不清的肃杀之气。

整个屋子宽敞得有些过分，四壁空空，只陈放着几套黑白梨木家具，案几上除了一方砚台、几卷竹简，再无半件多余的摆设。

连寻常世家书房里常见的古玩摆件都寻不到踪影，空旷得让人心头发紧。

可偏偏，只要望上一眼榻上那人，便觉这空落落的屋子瞬间被填得满了。

姬蘅生得一副极漂亮的脸，眉如墨画，眼若含星，纵然此刻眉眼间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意，那股子天生的矜贵与锐利仍藏不住。

像一柄收了鞘的利剑，虽不见锋芒，却自有一种迫人的气场。

烛火跳动间，屋角还坐着一人。

陆玑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颔下留着一撮整齐的山羊胡，见姬蘅半晌没有言语，便率先打破沉默，脸上堆着温和的笑……

陆玑今日大人去了校考场，听闻是为诸位世家小姐考评琴乐，不知她们的技艺如何？

姬蘅.萧蘅非常无聊。

姬蘅眼皮都未抬一下，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敷衍，仿佛方才校场上那些抚琴拨弦的声响，于他而言不过是扰人的聒噪。

陆玑却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不耐，依旧笑眯眯地往下说……

陆玑可今日大小姐在示范御射时，马匹忽然疯了，扰了考评的进程。

陆玑明日校考场还要继续进行御射考评，大人身为这一项的考官，明日怕是还得再跑一趟。

这话落音，姬蘅才缓缓抬了抬眼皮子，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眸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本就因白日里琴乐考评的沉闷憋了口气，如今听闻明日还要再去那校考场，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疼——

他身兼琴乐与御射两项考评的考官之职，前日便已将御射考评的日子定好。

如今虽因姬珞突然出了意外改到了明日，他这考官的身份，却终究是推不掉的。

陆玑说起来！

陆玑似乎没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又顺着话头多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疑惑……

陆玑陛下向来知晓大人不喜应付这些世家考评的琐事，此次为何偏要让大人来做这考官？

这话刚出口，姬蘅捏着折扇的手指忽然顿了顿，扇面“啪”地一声合拢，原本慵懒的语气瞬间冷了几分。

抬眼看向陆玑时，眸底的散漫已然褪去，只剩一片清冽的锐利……

姬蘅.萧蘅陆玑，我当初招揽你入府，是看中你处事的能力，不是为了让你对着我的事，刨根问底地提这些问题。

陆玑闻言心下一凛，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袖角，尚未从这突兀的答案中回过神，便听得面前那人语调闲散，漫不经心的话语如落雪般飘进耳中……

姬蘅.萧蘅因为皇帝要我盯着成王。

陆玑成王？

陆玑喉间一滞，面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眸中清明渐起，瞬间恍然。

他暗自思忖，洪孝帝虽已登临帝位，可储君尚在垂髫之年，羽翼未丰。

成王身为皇弟，素来野心昭然，一日不除，于洪孝帝而言便如喉间横亘的一根芒刺，时时硌得人心头发紧。

可成王背后有刘太妃这棵根深蒂固的大树撑腰，朝中亦有不少旧部依附，而洪孝帝素来标榜“仁政”。

既要顾全皇室颜面，又抓不到成王谋逆的实据，便只能暂且将这颗隐患留在眼皮底下，虚与委蛇。

帝王之心，终究是难测亦难安。

想来成王此次去国子监观看校考，洪孝帝便是借这个由头，顺势将姬蘅也遣了过去，美其名曰随行，实则是想让他暗中盯着成王的一举一动。

念及此，陆玑忍不住抬眼望向面前的年轻人。

日光透过廊下的雕花窗棂，在姬蘅素色的衣襟上投下细碎的光影，他半倚着朱漆廊柱，神色慵懒，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琐事。

陆玑心中却暗自摇头，洪孝帝大约到死都不会知晓，如今成王能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势力日渐壮大，背后推波助澜、一手扶持他起来的，恰恰是眼前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监视者。

让姬蘅去盯成王？

陆玑只觉得荒谬，以姬蘅的心思，不借着这个机会暗中给成王添把火、助他进一步扩张势力，便已是难得，又怎能指望他真的掣肘成王？

正思忖间，便听姬蘅又开了口，语气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姬蘅.萧蘅右相和成王近来走得颇近，倒是默契得很。不过我看中书舍人那个位置，也快到手了。

陆玑沈玉容？

陆玑脱口而出，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音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

陆玑可我听闻，他和永宁公主之间，似乎……

后面的话他没敢明说，只是想起自己偶然得知的那些内情，便忍不住暗暗咋舌。

永宁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一国公主，竟会做出那般有失身份、违背礼教的事，实在是让人难以置信。

也不知这桩秘事若是传扬出去，会在京城掀起怎样的风浪。

姬蘅.萧蘅这出戏倒是热闹！

姬蘅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姬蘅.萧蘅只是看得多了，也难免觉得乏味。

姬蘅.萧蘅他们爱怎么折腾，便随他们去吧，左右翻不出什么大浪。

说着，他抬手将手中的折扇缓缓展开，扇面上绘着数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微微卷曲，晕染得恰到好处，栩栩如生。

扇骨是罕见的金丝材质，在日光下泛着温润而璀璨的光泽，一展开便引得廊下的风都带着几分贵气。

陆玑见他不愿再提永宁公主的事，便转而问道……

陆玑那明日国子监的校考，你打算如何安排？

姬蘅.萧蘅成王还没傻到在众目睽睽的校考场上动手！

姬蘅收起笑意，语气多了几分冷冽……

姬蘅.萧蘅皇帝这是太多心了。

姬蘅.萧蘅倒是永宁公主，真是个没脑子的蠢货，竟敢在今日姐姐骑乘的马匹上动手脚，险些害了她。

或许是此刻四下无人，又或许是提及姬珞，他语气中难得带了几分真切的关切。

这声“姐姐”唤得自然而亲昵，与平日里对外人提及姬珞时的疏离截然不同。

姬蘅.萧蘅我明日去不去，其实都无碍，左右也没什么事。

姬蘅顿了顿，目光转向陆玑，语气变得郑重了些……

姬蘅.萧蘅不过你明日多留意些叶世杰的动向，别放过他任何一点异常。

陆玑叶世杰？

陆玑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陆玑他眼下刚得了国子监的榜首，凭这个成绩，很快就能入仕为官。

陆玑以他的才学，未来在朝堂上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于我们而言，或许是个可用之人，他能有什么问题？

姬蘅.萧蘅未来如何，眼下不必管。

姬蘅指尖轻轻敲了敲扇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眸中闪过一丝玩味……

姬蘅.萧蘅我只好奇一件事——

姬蘅.萧蘅他前几日还与李濂形影不离，称兄道弟，这两日却突然对李濂避之不及，刻意疏远。

姬蘅.萧蘅我倒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提点了他，让他突然转了性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