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

成王你那刑狱里的光景，便是七尺男儿进去瞧了，也未必能稳得住心神，何况她一个深闺里养出来的小姐。

成王闻言，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成王你带她去看那些东西，难怪她会被吓破胆，怕是往后都要落下心病了。

旁人不知，可成王却清楚，永宁公主府里那处刑狱，说是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但凡惹得她不痛快、又让她恨到不愿轻易处死的人，都会被关在那里。

她有的是法子折磨人，或是效仿古时髌刑挖去人的髌骨。

或是活生生剥下整张人皮蒙在灯笼上，那些血淋淋的惨状，足以让最凶悍的匪徒都心惊胆战。

孟红锦虽说在孟府里也算娇纵，平日里最多见过府中打死一两个犯错丫鬟的场面，哪里经受过这般阵仗。

那刑狱里的哀嚎声、斑驳的血痕、触目惊心的刑具，随便一样都能戳破她平日里的嚣张假象。

如今能活着回府已是万幸，只是那番惨状，怕是要成为她这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了。

舞姬的旋身间，白纱拂过地面，丝竹声依旧悠扬，可厅中那番关于刑狱与恐惧的对话，却让这靡丽的夜宴，悄然添了几分冷意。

永宁.婉宁没意思。

永宁公主指尖捻着一枚银质发簪，对着光转了两圈，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冷笑……

永宁.婉宁折磨人这事儿，最忌讳急着见分晓。

永宁.婉宁非得留在眼皮子底下，一日日看着她强撑，看着她挣扎，才够有趣。

她顿了顿，目光里漫开几分近乎残忍的兴味……

永宁.婉宁最好她还会抵死反抗，拼尽全力想抓住那一线生机——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她忽然凑向前，对着案上那盏燃着微弱火苗的银台轻轻吹了口气。

幽蓝的火舌晃了晃，随即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升起。

永宁公主望着那点烟痕，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眼底的恶意如同浸了毒的丝线……

永宁.婉宁把她刚摸到的希望亲手掐灭，看她从期盼跌进绝望里，那才叫真的有意思。

永宁.婉宁你想啊，懂得反抗挣扎的猎物，追起来才有滋味，不是吗？

成王端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杯沿，听她这番话，脸上才缓缓绽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语气笃定……

成王你说的，是薛芳菲吧。

永宁公主被戳破心思，也不恼，只是撇了撇嘴，刚要开口接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内侍低低的通报声……

“启禀殿下，中书舍人沈大人来了。”

永宁.婉宁沈玉容？

永宁公主猛地直起身，方才眼底还残留的几分倦意瞬间一扫而空，像是被风吹散的雾霭，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欣喜。

连声音都比方才轻快了几分，对着门外扬声道……

永宁.婉宁快让他进来！别慢待了沈大人！

成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不动声色地端起面前的雨过天青釉茶杯。

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目光掠过永宁公主略显急切的侧脸，什么都没说。

不过片刻，沈玉容便由内侍领着进了厅来。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腰束墨色玉带，身姿挺拔如松。

进门后先是对着成王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沉稳……

沈玉容臣沈玉容，见过成王殿下。

待成王微微颔首示意后，他才转过身，目光平视着永宁公主，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

沈玉容公主殿下。

永宁公主见他进来，脸上的笑意瞬间浓了几分，几乎要溢出来，忙不迭地转向成王道……

永宁.婉宁大哥，沈大人是我特意请来的。

永宁.婉宁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念叨着文昌阁里缺个得力的人手吗？

永宁.婉宁沈大人的才学，在翰林院时便是拔尖的，再合适不过。

她说着，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炫耀，像是在向人展示自己珍藏的宝贝。

成王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自然看得出永宁公主这迫不及待的模样，心里难免有些不满——身为公主，这般沉不住气，未免失了身份。

好在厅中失态的只有永宁公主一人，沈玉容依旧站在原地，身姿笔挺，神色持重端方，目光平视前方，不曾因公主的热络而有半分偏移。

成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方才那点不满渐渐淡去，看向沈玉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满意。

永宁公主何等聪慧，一眼便捕捉到成王神色的变化，心里又喜又得意，像是自己得了夸赞一般。

悄悄抬眼望向沈玉容，眼底的情愫如同浸了蜜的春泉，藏都藏不住。

她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被孟红锦的箭射伤，卧病在床时，公主府里来来往往的探病之人络绎不绝。

王公贵族、命妇千金，几乎把门槛都踏破了，可偏偏没有沈玉容的身影。

她不是不懂其中的缘由——

沈玉容是洪孝帝格外看重的臣子，又才丧妻不久，若是与她这个公主走得太近，难免会被人嚼舌根，于他的仕途不利。

可懂得道理是一回事，心里的念想又是另一回事。

她就是忍不住想他，想见到他这副冷淡自持的模样。

府里那些男人，哪个见了她不是极尽讨好之能事，唯有沈玉容，始终这般不远不近，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

可偏偏是这份冷淡，像一根细细的钩子，勾得她心痒难耐，越看越爱。

成王沈大人在中书省任职这些时日，对朝中诸务想必已有了解。

成王放下茶杯，终于开口询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成王近日江南水患，户部拟了几道赈灾章程，你且说说看法。

沈玉容闻言，微微颔首，随即从容应答。

他站得笔直，脊背不曾有半分弯曲，说起赈灾之事，条理清晰。

既有对灾情的精准分析，也有对章程疏漏之处的补充，语气不卑不亢。

既没有因面对成王而显得怯懦，也没有因才学出众而流露半分傲慢。

成王听着他的话，眼底的满意之色越来越浓。

纵然知晓沈玉容与永宁公主之间有过那般纠葛，可在他看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过错。

成大事者本就该不拘小节，更何况薛芳菲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留着也无用处。

在这世上，人无非两种——要么是垫脚石，要么是绊脚石。

垫脚石自然要稳稳踩在脚下，助自己登高。绊脚石便该早早丢弃，免得碍了前路。

沈玉容不过是丢了一块无关紧要的绊脚石，换来的却是日后一片坦途，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沈玉容已入永宁公主府，成王亦在府中。”

黑衣侍卫的声线压得极低，像片沾了夜露的墨色羽翎，悄无声息落在国公府书房的青砖地上。

窗棂外漏进半缕暮色，正落在姬蘅指间——

他刚从黄梨木书架上抽出一卷《周官》，闻言指尖微顿，书页边缘的烫金纹路在昏光里闪了闪。

随即又轻轻推回架上，与相邻的典籍撞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侍卫垂手立在阴影里，仿佛与周遭的博古架、紫檀案几融为一处。

待话音落尽，便如来时一般，循着墙根的暗角隐去了踪迹，连空气中的尘埃都未多惊动半分。

陆玑这么看来，沈玉容终究是与成王搭上线了。

陆玑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青瓷杯沿沾了点他唇上的余温。

他抬眼望向姬蘅，只见对方仍立在书架前，侧脸隐在书影与暮色的交错里，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拂过一排书脊，像是在找什么，又像是只是随口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