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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方才苏公公回禀的情形,说那姜梨带了数十个桐乡百姓一路叩阙进京。
此刻就在宫门外候着,连燕京城的百姓都围在周遭议论纷纷,目光都盯着这皇宫高墙,等着他这个皇帝给个说法。
洪孝帝心里明镜似的,这丫头哪里是来鸣冤,分明是把他架在了火上烤。
若是这案子处置得稍有差池,轻则落个“偏听偏信”的名声,重则便是失了天下百姓的信任——
民心这东西,看着无形,却是江山根基,容不得半分闪失。
按说,权衡到这里,他本该压下这案子才是。
桐乡县丞的事,说到底是地方吏治,轮不到一个闺阁女子来搅和。
薛怀远虽是忠臣之后,可姜梨既不姓薛,又与薛家无亲无故,这般抛头露面本就不合规矩。
他甚至该传旨给姜元柏,让他好好管教女儿,莫要再管这些不相干的闲事,安安稳稳待在姜府才是正途。
可偏偏,叶世杰的诉状末尾,用极为隐晦的笔触提了一句——
冯裕堂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背后仗着的,是永宁公主的势。
就连薛怀远入狱,也是永宁公主暗中吩咐下去的。
洪孝帝永宁公主……
洪孝帝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号,眉头拧得更紧。
永宁是成王的亲妹妹,自小受宠,性子本就骄纵,可她一个深居公主府的金枝玉叶,怎么会和远在桐乡的薛怀远扯上关系?
薛怀远在地方为官,素来谨小慎微,断无可能得罪她。这里头,若说没有成王的影子,他是不信的。
成王这些年在朝中势力渐长,虽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可那眼底深处的野心,洪孝帝不是没察觉。
只是成王素来爱惜名声,行事也算稳妥,让他抓不到什么把柄。
如今永宁公主掺和进这案子里,倒是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事太过蹊跷,要么是成王暗中授意,想借永宁之手除掉薛怀远这个潜在的“隐患”。
要么,便是永宁自己糊涂,可不管是哪种,对他而言,都是个机会。
即便最后查不出成王直接插手的证据,只要把永宁公主牵扯其中的事坐实,她那“心狠手辣”的名声便再也洗不掉。
而成王身为她的兄长,妹妹行事如此不堪,他的“贤名”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成王若真有那份贼心,必然会在意自己的羽毛,如今羽毛被人扯下一根,就算不疼,也足够让他乱了阵脚。
这么一想,洪孝帝心里的天平瞬间倾斜。
这案子,必须审!
不仅要审,还要大张旗鼓地审,审得天下人都知道!
由他亲自督办,既能向百姓昭示他“公正严明”的态度,稳住民心。
又能借着这案子,将火烧到永宁公主身上,进而敲打成王,简直是一举两得。
他想去前不久阶下侍立的叶世杰,又想起那个敢带着百姓叩阙的姜梨,先前觉得两人多事的烦躁,此刻竟都变成了顺眼。
这兄妹俩,可不就是把一把现成的好剑递到了他手上?
有人主动送剑,他没道理往外推。
洪孝帝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算计,声音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洪孝帝苏公公,传令下去。
侍立一旁的苏公公连忙躬身应道……
“奴才在。”
洪孝帝刑部三日后提审薛怀远一案,所有涉案人等,一律传召到京。
洪孝帝记住,这案子,朕要亲自督办。
“嗻!”
苏公公应声退下,御书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洪孝帝重新拿起那份诉状,指尖在“永宁公主”四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这出戏,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宫内,暖阁之中烛火通明,案几上摊开的卷宗堆叠如山,正是督办薛怀远一案的要紧文书。
数位官员垂首立在阶下,或陈词案情,或递上佐证,空气中弥漫着几分凝重。
姬蘅立在一侧,一身红色宫装衬得身姿挺拔,面上虽无过多表情,眼底却将殿内众人的神色与案中细节一一记在心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静听着这场关乎朝局的审案。
宫外的喧嚣与宫内的沉肃截然不同。香云楼三楼的雅间里,刚“病愈”不久的姬珞正与代湄伊对着一桌账本忙碌。
窗棂外是街面上的车水马龙,偶有小贩的吆喝声飘进来,却扰不了屋内的清净。
绮罗做事素来细致,账本记得条理分明,收支明细一目了然,本无需再费功夫核对。
可姬珞偏要逐页翻看,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连带着将每一笔账目对应的日期、经手人都在心里过了一遍——
她不过是闲不住,想借这琐碎的差事,让自己暂时从那些波谲云诡的心思里抽离片刻,寻个踏实罢了。
代湄伊坐在对面,见她看得认真,也不多言,只是偶尔在她指尖停顿处,轻声提点一句某处的备注,两人配合得默契无间。
就在这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无双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姬蘅派给姬珞的暗卫执灯。
无双脸色煞白,往日里的从容全然不见,刚站稳便急声道……
无双小姐,闻人公子出事儿了!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让姬珞和代湄伊瞬间变了脸色。
姬珞手中的账本“啪”地一声落在桌上,指尖微微收紧,目光立刻投向一旁的执灯。
执灯向来是不苟言笑的性子,此刻脸上更是没半分多余神情,只上前一步,沉声道……
执灯回小姐,目前打探到的消息,闻人公子在途中遇到了匪寇,腹部中了一刀,左臂还中了一箭。
执灯幸得随行之人及时施救,已然脱离险境,只是伤势颇重,还需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姬珞.叶红鱼匪寇?
姬珞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紧紧蹙起,神色复杂难辨。
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姬珞.叶红鱼闻人他素来是个乐乐呵呵的性子,待谁都和善,平日里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
姬珞.叶红鱼怎会与人结下这般深仇大恨,招来匪寇截杀?
姬珞.叶红鱼再者,若是真的匪寇,图的无非是钱财,依着他的身份,他们该是将人掳走,好好看管着。
姬珞.叶红鱼等着我们拿银子去赎,断不会下这般狠手,将他伤成这样。
代湄伊也回过神来,看着姬珞凝重的脸色,轻声问道……
代湄伊所以你觉得,这并非真的匪寇作乱,而是一场刻意安排的‘意外’?
姬珞抬眼,目光扫过窗外,语气笃定……
姬珞.叶红鱼闻人这般性子,说他是被仇家寻仇,我是万万不信的。
说罢,她重新看向执灯,眼神锐利了几分,吩咐道……
姬珞.叶红鱼执灯,你即刻去查,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敢动肃国公府护着的人。
姬珞.叶红鱼不管查到什么,都要拿到实打实的证据。
她顿了顿,指尖捻起桌上自己的名帖,递了过去……
姬珞.叶红鱼查到后,你先拿着我的名帖,把证据送到当地府衙。
姬珞.叶红鱼若是他们敢徇私舞弊、不闻不问,便直接送到大理寺。
姬珞.叶红鱼或是你直接找阿蘅,让他将证据呈给陛下。
说到这里,姬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姬珞.叶红鱼别忘了,陛下如今正为薛怀远的案子恼火,满朝上下都盯着宫里的动静,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
姬珞.叶红鱼我倒要看看,哪个不要命的,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闹事,撞陛下的枪口!
执灯接过名帖,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躬身应了一声……
执灯是,属下即刻启程。
话音落,她便转身与无双一同退了出去,雅间的门再次关上。
只留下姬珞和代湄伊对视一眼,空气中的闲适早已散去,只剩下几分山雨欲来的紧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