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院子里的蜀葵冒出了嫩红的芽,像被春风蘸着胭脂点上去的。雷战每天早上都要蹲在花池边瞅半晌,手里的小铲子在土面上虚虚划着,生怕碰伤了那些蜷着的叶瓣。叶寸心在晾衣绳上晒孩子们的蓝布衫,风一吹,衣角的凤凰绣纹便鼓起来,像要扑棱棱飞离布面。
“老林托人捎了包新茶,”叶寸心朝花池那边喊,声音被风卷着飘过去,“说是明前龙井,你泡杯尝尝?”雷战直起身时“哎哟”了一声,手在腰后揉了揉——前几天教孩子们匍匐前进,不小心抻着了旧伤。“等会儿再喝,”他往蜀葵芽旁培了把细土,“这芽儿娇贵,得让根扎得实些。”
小王蹬着三轮车进来时,车斗里装着个旧木箱,锁扣上锈迹斑斑。“我爸翻出个老物件,”他把木箱搬下来,咔嗒一声撬开锁,“说是当年火凤凰的急救包,里面的纱布都泛黄了,但那瓶碘酒还能闻见味。”箱子底层铺着块迷彩布,上面绣着半只凤凰,针脚歪歪扭扭的,是林小雨当年缝的——她总说自己绣活比格斗差远了,却在每个急救包上都偷偷绣点东西。
男人正带着孩子们擦拭训练用的木枪,蓝背心小子拿着块绒布,把枪托擦得发亮。“雷爷爷说这木枪是老狐狸爷做的,”他举着枪给小王看,“上面的纹路是凤凰尾巴,你看像不像?”小王蹲下来摸了摸,木纹确实弯弯曲曲的,像极了展翅的尾羽。“当年老狐狸做了三十把,”他笑起来,“姑娘们训练时总抢着用,说握着顺手。”
老太太坐在葡萄架下纳鞋底,线轴在膝盖上转得飞快。“俺给孩子们做双胶底鞋,”她举着鞋底照太阳,针脚密得透光,“靶场的石子多,别磨破了脚。”叶寸心端着茶走过去,看见鞋底纳着小小的“韧”字,一针一线都嵌得很深。“你这手艺,比当年部队的军需官还好,”她笑着说,“当年沈兰妮的作战靴磨破了,还是你连夜给她缝的补丁。”
老太太的手顿了顿,线轴在指间转了个圈。“那丫头倔,脚磨出血泡也不吭声,”她低头咬断线头,“俺瞅着心疼,就把自己的鞋垫剪了给她垫上。后来她立了功,还特意把那鞋垫给俺送回来,说沾了喜气,得留着。”葡萄架上的新叶沙沙响,像在应和这没说完的话。
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发困,雷战靠在躺椅上打盹,手里还攥着那本旧相册。叶寸心走过去想抽出来,他却猛地攥紧了——梦里许是回到了训练场,他嘴里嘟囔着“卧倒”,手指在相册封面上划着,像在指认靶位。叶寸心轻轻掰开他的手,见相册翻开在最后一页,是张单人照:老狐狸站在红旗前,军帽檐压得很低,嘴角却翘着,像藏着什么喜事。
孩子们在靶场玩“冲锋”游戏,丫丫举着木枪冲在最前面,蓝背心小子拽着她的衣角喊“等等我”。男人坐在场边笑,忽然起身捡起块小石子,屈指一弹,正落在丫丫脚边的空地上。“敌人在左边!”他喊着,声音里带着当年训练时的劲头,“注意侧翼掩护!”丫丫立刻矮身,举枪瞄准,木枪托抵着肩膀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叶寸心。
傍晚时飘起了小雨,蜀葵芽上挂着水珠,看着更水灵了。雷战把躺椅搬进屋檐下,忽然说:“明天该教孩子们打绳结了,老狐狸当年教的‘双套结’最结实,能吊住三个人。”叶寸心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的。“我记得你当年总学不会,”她笑着说,“老狐狸罚你在雨里练了一下午,结果你把绳子系成了死结。”
雷战“嘿”了一声,从墙角翻出卷旧麻绳,手指在绳头捏了捏,开始比划:“现在闭着眼都能打。你看,这样绕两圈,再从中间穿过去……”绳结在他手里转着,忽然变成只展翅的样子,绳头垂下来当尾羽,竟有几分凤凰的模样。孩子们围过来看,蓝背心小子伸手想摸,雷战却把绳结往他手里一塞:“学着打,等你们学会了,就给风筝系上,飞得更高。”
晚饭是玉米糊糊配腌萝卜,孩子们捧着碗蹲在屋檐下吃,吧唧嘴的声音此起彼伏。丫丫忽然指着天上喊:“星星!”大家抬头看,雨停了,云缝里钻出来几颗亮星,像谁把弹壳扔到了天上。“那是老狐狸爷在眨眼睛,”雷战往孩子们碗里添糊糊,“他知道你们今天练得认真。”
夜里躺在床上,叶寸心听见雷战在翻身,腰伤怕是又疼了。她摸黑找出膏药,想给他贴上,他却按住她的手:“不用,老毛病了。”黑暗里,他的声音有点哑,“当年在边境,你也是这样,摸着黑给我换药,纱布上总沾着你的头发。”叶寸心的手指顿了顿,忽然摸到他鬓角的白发,像沾了层霜。
窗外的风铃响了几声,三十一枚弹壳碰在一起,清清脆脆的。蜀葵芽在夜色里悄悄舒展,根须往土里扎得更深了。远处的池塘里,青蛙开始叫,一声叠着一声,像在数着院子里的日子——那些带着枪膛温度的岁月,那些沾着泥土香的晨昏,都在这蛙鸣里,慢慢酿成了酒,醉了月光,也醉了梦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