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雷战就被窗台上的响动弄醒了。睁眼一看,蓝背心小子正踮着脚往窗台上放东西,手里捧着颗圆滚滚的野枇杷,黄澄澄的沾着露水。“雷爷爷,我在后山摘的,”小子声音压得低,眼睛却亮得很,“甜的,您尝尝。”
雷战笑着接过来,果皮上还带着绒毛,咬一口,酸甜的汁水流进喉咙,倒把瞌睡虫赶跑了。他起身时腰又僵了,刚想扶着墙慢慢挪,小子已经钻到他身后,小胳膊使劲往他腰后顶:“我爸说这样能舒服点,他腰疼时我妈就这么弄。”
叶寸心在灶房听见动静,端着粥出来时,正看见雷战被小子顶得直咧嘴,却又舍不得推开。“快别折腾你雷爷爷了,”她把粥碗往桌上放,“今天要去镇上赶集,得早点走。”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丫丫举着昨晚雷战教的绳结跑过来:“我要给风筝买新线,让它飞得比老鹰还高!”
赶集的牛车是隔壁老李叔的,车板上铺着捆稻草,孩子们爬上去就滚作一团。雷战坐在车辕边,手里转着那枚野枇杷核,忽然往车后喊:“小王,把急救箱带上。”小王从门后拎出那只旧木箱,锁扣刚擦亮些,阳光照上去,倒显出几分当年的锃亮。“您放心,碘酒和纱布都备新的了,”他拍了拍箱子,“老物件留着念想,真用还得靠新的。”
镇上的集市热闹得很,炸油条的香味混着草药气飘过来,货郎的拨浪鼓咚咚响。叶寸心领着孩子们挑花线,丫丫盯着匹红绸子挪不动脚,手指戳着上面绣的凤凰:“跟我衣服上的一样!”摊主笑着说:“这是给新娘子做盖头的,小姑娘眼光好。”雷战在旁边接话:“给她扯半尺,缝在风筝尾巴上。”
小王在药铺前停下,手里捏着张药方,是昨天托医生给雷战开的治腰疼的药。掌柜的抓药时,他瞥见柜台后摆着个旧药碾子,铜圈都磨薄了,忽然想起当年林小雨总说,她姥姥就用这样的碾子碾草药,“吱呀吱呀”转着,药香能飘半条街。
雷战在布摊前碰见个穿旧军装的老头,俩人盯着对方肩上的补丁看了半晌,忽然都笑了。“你这补丁针脚,是部队里的手法,”老头指着雷战的袖口,“当年我在炊事班,缝补丁比切菜还熟练。”雷战摸了摸补丁:“我这是丫头片子缝的,当年她总说我衣服破得快,比训练服还费。”
孩子们在糖画摊前围成圈,蓝背心小子指着转盘上的凤凰图案喊:“要那个!”画糖画的老汉舀起糖稀,手腕一抖,金黄的糖丝就绕出翅膀的形状,尾羽拖得老长,颤巍巍要飞起来似的。丫丫举着糖凤凰,舔一下就眯起眼,糖汁滴在手上,黏糊糊的像当年训练时蹭到的树胶。
往回走时,牛车斗里堆了不少东西:新扯的花布、捆成束的艾草、还有个给孩子们买的皮球。雷战靠在稻草堆上打盹,嘴角沾着点糖渣——刚才丫丫硬塞给他半块糖凤凰,说“爷爷也得尝尝甜”。叶寸心给他盖了件旧军褂,风掀起衣角,露出里面缝补过的地方,针脚歪歪扭扭,是当年她初学针线时的手笔。
路过山坳时,小王忽然停住车,指着坡上的野蔷薇说:“当年火凤凰拉练,就在这歇过脚。林小雨摘了把蔷薇,说要插在宿舍的玻璃瓶里,结果被教官骂了顿‘不务正业’。”孩子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谁撒了把碎星星。
回到院子时,夕阳正往葡萄架上爬,老太太已经在门口等了,手里攥着个布包。“给孩子们做的香囊,”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个小布袋,装着艾草和薄荷,“驱虫,夜里睡得安稳。”每个香囊上都绣着个小小的“勇”字,针脚比纳鞋底时疏些,却更见力道。
雷战把新线缠在风筝轴上,蓝背心小子蹲在旁边看,忽然说:“雷爷爷,你的手背上有疤。”雷战低头看了看,那道疤是当年排雷时被碎石划的,如今淡成了浅白色。“这是勋章,”他笑着说,“比军功章还金贵。”小子似懂非懂,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仿佛想找出什么来。
晚饭时多了盘炒野枇杷,酸得孩子们直咧嘴,却又抢着夹。雷战吃着吃着,忽然咳嗽起来,叶寸心给他顺背时,摸到他后颈的皮肤烫得厉害。“怕是着凉了,”她皱起眉,“赶紧把药煎上。”小王已经把药罐架在了灶上,草药的苦味混着玉米糊糊的香味飘出来,倒成了另一种安稳的味道。
夜里,雷战睡得不安稳,嘴里断断续续说着梦话,一会儿是“隐蔽”,一会儿是“快撤”。叶寸心坐在床边守着,看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极了当年训练场上的树影。她忽然想起,他年轻时总说自己火力壮,零下几度都敢光膀子练匍匐,如今却连场小风都经不住了。
窗外的蜀葵又长高了些,新叶舒展开来,嫩红里透着点绿。三十一枚弹壳风铃静悄悄的,大概是风也睡了。远处的蛙鸣还在继续,只是声气缓了些,像怕惊扰了院子里的梦——梦里或许有硝烟,有呐喊,有姑娘们笑着把蔷薇插进玻璃瓶,而那些醒着的人,正守着这满院的烟火,把日子过成了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