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雷战的烧退了些。他睁开眼，看见窗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晾凉的药汤，碗边压着张纸条，是叶寸心的字迹：“记得趁热喝，我去给孩子们采新茶。”
他撑着坐起来，腰还是僵，但嗓子眼的燥意轻了。刚端起药碗，就听见院门口有动静，蓝背心小子背着个小竹篓，踮脚往篱笆外瞅。“你这丫头片子，”雷战故意板起脸，“大清早不睡觉，想往外跑？”小子回过头，竹篓里晃出几枝带露的野菊花：“给雷爷爷泡水喝，我妈说这个能败火。”
叶寸心回来时，竹篓里的新茶冒着热气。她把茶叶倒在竹匾里摊开，翠绿的芽叶上还沾着水珠，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后山的春茶刚冒尖，”她用手指拨了拨茶叶，“比老林捎的龙井鲜灵。”雷战凑过去闻了闻，茶香混着叶寸心发间的草木气，倒比药汤好闻多了。
小王扛着块木板进了院，是从旧仓库里翻出来的，边缘都磨圆了。“给孩子们做个靶牌，”他往木板上钉钉子，“老狐狸当年做的那个，靶心都被你们打穿了。”雷战蹲在旁边看，忽然指着木板上的结疤说：“把这当靶心，当年我就是盯着树疤练瞄准的，比画的圈准。”
孩子们围着木板转圈，丫丫捡起块炭笔，在靶牌边缘画凤凰，翅膀画得太大，差点盖住整个木板。“像火凤凰的队徽，”她得意地拍着手，蓝背心小子却较真：“队徽的凤凰是展翅的，你这是趴着的！”俩人正吵着，老太太端着簸箕出来晒芝麻，笑着说：“都像，都是咱院子里的凤凰。”
晌午的太阳把竹匾里的茶叶晒得半干，叶寸心用手拢了拢，忽然说：“当年在教导队，咱们也这么晒过草药。沈兰妮总偷着往我竹匾里掺野菊花，说泡出来香。”雷战想起那时候的事，嘴角翘起来：“后来被教官发现，罚你们俩去挑水，她挑着挑着就跟你比起赛来，桶里的水洒了半道。”
药香又飘起来时，小王正给雷战敷腰。膏药刚贴上，雷战就“嘶”了一声，额头上冒出汗珠。“当年中枪都没这么疼，”他咧着嘴笑，“老了，不经折腾了。”小王的手顿了顿，忽然说：“我爸说，您当年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出去时，胳膊都脱臼了，还是硬撑着指挥大家撤退的。”
雷战没接话，扭头看孩子们在靶场练瞄准。丫丫举着木枪，闭着一只眼，枪托抵在肩上晃晃悠悠。“屏住气，”他忽然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当年的威严，“三点一线，看准了再扣扳机！”丫丫被吓得一哆嗦，木枪“啪”地掉在地上，眼圈立刻红了。
叶寸心赶紧走过去，捡起木枪塞回她手里：“你雷爷爷年轻时教我们，比这严多了。”她示范着抵肩的动作，手腕稳稳的，像握着真枪。“当年考核，我就是这样打了个十环，”她笑着说，“你雷爷爷当场就把他的备用弹匣给我了，说‘这丫头有灵性’。”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雷战坐在葡萄架下喝茶，新泡的野菊花茶里飘着两朵金黄的花。孩子们在院里放风筝，新换的红绸尾巴在风里甩得欢，风筝飞得高，几乎要钻进云里。“线别放太松，”雷战朝他们喊，“当年老狐狸放信号风筝，线都缠成麻花了，还嘴硬说‘故意的，迷惑敌人’。”
小王在厨房煮玉米，锅里咕嘟咕嘟响，甜香漫了满院。他掀开锅盖时，看见玉米须缠在一起，忽然想起火凤凰的集训地，灶房里总飘着玉米香——那时候物资紧，姑娘们总把自己的玉米分给受伤的队友，说“吃了有力气练”。
晚饭桌上，玉米被啃得干干净净，孩子们的嘴角都沾着黄浆。丫丫忽然指着雷战的茶杯说：“凤凰！”大家凑过去看，野菊花在茶水里舒展开，花瓣颤巍巍的，真像只浮在水面的小凤凰。雷战笑着把杯子推过去：“给你喝，咱丫丫也是只小凤凰。”
夜深时，雷战的腰不那么疼了。他摸黑下床，走到花池边，蜀葵已经长到半尺高，叶片上的绒毛在月光下看得清。他用手轻轻碰了碰叶尖，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叶寸心拿着件外套站在那里：“当心着凉。”
俩人并肩站着，看蜀葵在夜里悄悄生长。远处的蛙鸣又起，比昨晚更清亮些。“等蜀葵开了花，”雷战忽然说，“就给孩子们做花环，当年庆功时，姑娘们头上都戴着。”叶寸心嗯了一声，挽住他的胳膊，摸到他袖口磨破的地方，像摸着一段磨不去的时光。
风铃偶尔响一声，弹壳相碰的脆响，混着蜀葵生长的细微声响，在院子里慢慢漾开。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故事，像蜀葵的根须，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已盘根错节，把这院子的每一寸土，都酿成了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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