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片玉兰

林深摸到樟木箱底层的硬纸壳时，指腹先于意识记住了那道凹陷——是沈念当年用钢笔尖刻下的小月亮，说这样就算箱子堆在角落，也能自带光。

九十三个信封从盒里滑出来的瞬间，玉兰干花的香气漫了满室。他捏起最旧的那封，八十分邮票上的长城已经泛黄，邮戳日期是他们分手那天。沈念说巷口的玉兰开得太疯，落了她一肩，"你教我骑车时总说'别怕，摔了有我'，可今天我站在树底下，突然发现摔不摔，都没有你扶了。"

信纸边缘的水痕比记忆里更深，林深想起那天沈念转身时，白裙子后摆沾着的泥点。他当时以为是她赌气跑太快蹭的，此刻才惊觉，那分明是蹲在地上捡摔碎的相框时沾的——他前一晚怒冲冲摔门而去，带倒了客厅里那帧他俩唯一的合照。

第三十七封信夹着片压平的玉兰花瓣，粉白边缘已经发脆。沈念说在伦敦的雨天看见个穿蓝衬衫的背影，差点追上去喊"阿深"，"你总嫌我路痴，可我现在连认错人的勇气都没有了。"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指南针，箭头却故意指向反方向。

林深的指腹按在那片花瓣上，突然想起收到信的那天。他正举着酒杯跟客户碰得叮当作响，手机在西装内袋震了震，他瞥了眼发信人就按灭了屏幕。深夜回家时踢翻了玄关的仙人掌，刺扎进掌心渗出血珠，他盯着满地碎瓷笑，笑到眼泪砸在伤口上，才发现那盆仙人掌是沈念临走前换的新土，盆沿还贴着张便利贴："记得浇水，像记得我一样。"

第九十三封信薄得像片羽毛。医院的便签纸上，沈念的字迹抖得几乎连不成线，却在"玉兰"两个字上格外用力，墨色深得发蓝："今年的花被雨打烂了，我捡了片还算完整的压在信里。"她没说自己在哪个病房，只说窗外的树太高，花开得再好也够不着，"阿深，你说人死后会变成花瓣吗？那样下次落在你肩头，你会不会多看一眼？"

最后那句"我等过你了"被划掉又重写，墨团晕成朵难看的花，像极了当年他摔碎相框时，玻璃碴里映出的她的哭脸。

樟木箱底层藏着个铁盒子，林深以前从没见过。打开时，整整齐齐码着的不是信，是他这些年随手丢掉的东西：被他嫌幼稚的星星折纸，写废了的策划案草稿（背面有沈念偷偷画的小像），甚至还有他某次发脾气时扯断的情侣手链，断口处被人用银丝小心翼翼缠过。

手机在这时亮了，陌生号码发来沈念的遗书，说她的书里夹着张书签，是用他俩第一次约会时捡的玉兰花瓣做的。"书名叫《等你的第九十三季》，"末尾附了张照片，病床上的白被单上，摊着片新鲜玉兰，"你总说春天太短，可我用了九年，把每个春天都攒起来了。"

林深猛地想起沈念离开前的那个冬夜。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问他能不能陪她去看明年的玉兰花。他当时盯着电脑屏幕敲键盘，头也没抬地说"忙"。她安静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走了，回头却看见她把脸埋在抱枕里，肩膀抖得像寒风里的花枝。

暮色漫进窗时，林深蹲在满地信封里，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从远及近，又慢慢消失。他捏着第九十三封信里那片碎烂的玉兰，突然发现所有信的邮戳，都是他生日那天。

风卷着最后一片玉兰花瓣从窗口飘进来，落在他手背上。林深的指腹轻轻碾过那柔软的纹路，终于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原来有些人不是消失了，是变成了春天，年复一年地回来，只是他从未抬头看过。

桌上的仙人掌冒出新芽，嫩尖顶着点夕阳红。林深想起沈念第一次牵他手时，指尖也是这样怯生生的，却在他松开的瞬间，固执地又勾住了他的小指。

而此刻，满室玉兰香里，他终于敢轻声说："我回来了。"

可回应他的，只有九十三个未寄出的春天，在暮色里轻轻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