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沈清瑶便已起身。伺候的宫女替她梳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簪上支素银簪子,换上一身石青色的答应朝服——这是后宫里最末等的规制,颜色素净,连绣纹都只有几缕暗雅的缠枝莲。
“小主,这坤宁宫的请安,规矩最是多,您待会儿少说话,多磕头,准没错。”宫女名叫春桃,是昨日新分到她身边的,看着老实本分,说话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提醒。
沈清瑶点了点头,指尖在袖口下轻轻攥紧。她知道,这第一趟请安,不是去问安,是去接受审视的。后宫的每一双眼睛,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正等着看她这个“一步登天”的新人出丑。
坤宁宫的偏殿早已站满了人。妃嫔们按位份高低排成几列,穿红着绿,环佩叮当,空气里弥漫着各式香料的馥郁,却掩不住那股无形的紧绷。沈清瑶刚走到门口,所有目光“唰”地一下聚了过来,有好奇,有轻蔑,有探究,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她垂下眼,按规矩走到最末位站定,脊背挺得笔直,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
“皇后娘娘驾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喏,众人齐齐跪下。明黄色的裙摆从眼前掠过,皇后落座在主位上,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都起来吧。”
沈清瑶跟着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主位上的皇后。她穿着正红色的凤袍,头戴九凤朝阳钗,面容端庄,眉眼间却带着常年居于中宫的威仪,目光扫过众人时,不怒自威。
“听说昨日陛下新封了位苏答应?”皇后的目光落在沈清瑶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清瑶连忙出列,跪下磕头:“臣妾苏瑶,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说话吧。”皇后的声音依旧平淡,“看你模样倒是周正,就是太素净了些。”
这话看似寻常,却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周围的议论。站在前列的贤妃掩唇轻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皇后娘娘说的是。妹妹刚入宫,怕是还不懂宫里的规矩,这衣着打扮,也该上点心才是。毕竟是陛下跟前的人,太寒酸了,倒显得陛下小气。”
贤妃位份高,家世显赫,说话向来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她这话明着是劝,实则是暗讽沈清瑶出身低微,配不上皇帝的恩宠。
沈清瑶低着头,声音温顺:“臣妾愚钝,只知侍奉陛下当以诚心,不敢在衣着上费心。况且……臣妾位份低微,不敢僭越。”
她把“位份低微”四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巴掌一样,轻轻打在了那些暗自嘲讽她的人脸上。
皇后嘴角似乎动了动,没再多说,只道:“既入了宫,便该守宫规。往后每日卯时来请安,不得有误。”
“是,臣妾遵旨。”
就在这时,淑妃忽然娇笑着开口,声音像浸了蜜:“妹妹看着面生得很,从前在哪个宫里当差?竟能得陛下青眼,真是好福气。”
沈清瑶的心微微一沉。淑妃这话看似亲热,实则是在揭她的底——一个宫女出身的答应,在这些家世显赫的妃嫔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回淑妃娘娘,臣妾从前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她答得简洁,不卑不亢。
“哦?御书房?”淑妃挑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那妹妹定是识字的了?倒是难得。不像我们,只会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
这话一出,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在后宫,女子太聪慧,尤其是从皇帝书房里走出来的聪慧,从来不是好事。
沈清瑶正欲开口,皇后却先一步道:“淑妃说笑了。能在御书房当差,想必是个妥帖的。苏答应既识字,往后便帮着本宫抄录些佛经吧,也算是替陛下积福。”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堵死了淑妃继续刁难的话头,也给了沈清瑶一个不算差的差事——至少,算是有了个能时常出入坤宁宫的由头。
沈清瑶连忙谢恩:“谢皇后娘娘恩典。”
接下来的时辰,妃嫔们说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谁新得了块好料子,谁宫里的花开得艳,句句都绕着皇帝的喜好打转。沈清瑶始终沉默地站在末位,像个影子,却将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她听出贤妃与淑妃面和心不和,两人说话时总带着暗暗的较劲;听出几位低位份的嫔妃都在刻意讨好淑妃,想必是依附于她;更听出皇后看似公允,实则对淑妃的势力早有不满,刚才那句“替陛下积福”,更像是在提醒众人——谁才是后宫的主。
请安散时,妃嫔们三三两两地离去,经过沈清瑶身边时,大多懒得看她一眼,只有贤妃走过时,忽然停下脚步,语气淡淡地说:“御书房的笔墨香,终究不如脂粉香长久。妹妹年轻,可得想明白。”
沈清瑶低头:“谢贤妃娘娘提点。”
待所有人都走光了,她才缓缓直起身子,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这短短一个时辰,比在御书房应对萧弈的试探更累。这里的每句话都像打哑谜,每个眼神都藏着机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小主,咱们回吧?”春桃小心翼翼地问。
沈清瑶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刚出坤宁宫的门,就见廊下站着个玄色身影,身姿挺拔如松,正是秦风。
他显然是在等换岗,见沈清瑶过来,目光几不可察地与她对上一瞬,随即迅速垂下眼,单膝跪地行礼:“奴才参见苏答应。”
声音低沉,带着刻意的疏离,与昨日在御花园那一眼的震惊判若两人。
沈清瑶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在袖中攥得发白。她知道,这是最好的方式。在这深宫里,他们只能是君臣,是陌路。
“起来吧。”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侍卫,“此处不是你当值的地方,退下吧。”
秦风叩首起身,转身时,衣摆扫过地面,带起一片微尘。沈清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
春桃在一旁看得懵懂,只当是自家小主累着了,连忙劝道:“小主,风大,咱们快回吧。”
沈清瑶点点头,加快了脚步。阳光穿过宫墙的飞檐,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她此刻的处境——看似有了立足之地,脚下却依旧布满阴影。
回到承乾宫偏殿,她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前。桌上放着皇后刚赏赐的佛经,宣纸洁白,墨锭乌黑,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她:在这里,连抄写佛经都是一场博弈。
她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蛰伏”二字。笔尖的墨汁晕开,像极了云栖寺那年冬天的雪。
原来,无论换了多少身份,她始终在蛰伏。只是从前蛰伏在山林,如今蛰伏在深宫;从前的刀鞘是僧袍,如今的刀鞘是宫装。
窗外传来几声鸟鸣,清脆悦耳。沈清瑶放下笔,望着宫墙尽头那片湛蓝的天。她知道,坤宁宫的这一趟,只是开始。往后的路,只会更难。
但她不怕。
因为她的刀,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隐忍中,磨得愈发锋利。而那些围绕着她的目光,那些暗藏的敌意,终有一日,会成为她手中最趁手的棋子。
她轻轻抚摸着腕间那道被瓷片划破的疤痕,那里已经结了层浅淡的痂。就像这深宫带给她的所有伤痛,终将成为她前行的印记。
这樊笼之路,她才刚迈出第一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