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好了!子茵姐!出…出大事了!”
阿强扶着门框,声音嘶哑。
“强哥,慢点说!怎么了?” 余子茵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
“是…是童工!福新纱厂的!那些…那些小囡!” 阿强喘着粗气,眼睛发红,
“狗日的工头,嫌女娃子们手脚慢,逼着她们去清理没停下来的机器!有个小丫头,叫…叫阿香的,才九岁啊!胳膊…胳膊整个卷进去了!”
“啊——!” 阿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捂住了嘴。
屋内的女工们脸色煞白,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余子茵的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如坠冰窟。
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在巨大的、轰鸣的钢铁怪兽面前,如同脆弱的稻草,瞬间被吞噬的画面。
“人呢?阿香人呢?” 小梅的声音也变了调。
“人…人抬出来了…可是…胳膊…”
阿强痛苦地闭上眼,说不下去了,只是用力地摇着头,
“好多血…巡捕房的人来了,把场子封了,说是意外…还抓了几个嚷嚷着要讨说法的男工!说他们聚众闹事!”
“意外?放他娘的狗屁!”
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工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这就是杀人!张扒皮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愤怒像野火一样在狭小的板屋里燃烧起来,女工们围拢过来,恐惧被巨大的悲愤压过,七嘴八舌地控诉着:
“我上工就看见过!那机器安全闸早就坏了,一直没人修!”
“那些小女娃,一天要做十二个钟头,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讨个说法!”
“对!讨说法!要张扒皮偿命!”
“偿命!”
悲愤的哭喊声、愤怒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小小的板屋仿佛要被这股汹涌的情绪撑破。
余子茵站在人群中央,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撕裂她的愤怒和悲痛。
她想起了日记里那个砸碎香炉、冲向街头的自己。
此刻,另一种更沉重、更血腥的压迫,比那封建宗族的桎梏更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静一静!姐妹们!静一静!”
余子茵猛地抬高声音,压过屋内的嘈杂。她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冰冷的、岩石般的坚硬。
她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悲愤交加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哭,骂,都没用!张扒皮不会因为我们的眼泪和咒骂掉一根汗毛!巡捕房更不会替我们这些‘下等人’做主!他们只会帮那些有钱有势的老板,把我们的血泪说成‘意外’!”
“那…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看着阿香白受罪?看着那些小女娃继续遭罪?” 阿惠带着哭腔问。
“怎么办?!”
余子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
“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我们得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
“罢工!明天,福新纱厂、同兴缫丝厂、还有阿强他们的码头!我们所有女工、男工,一起罢工!不光是讨阿香的公道,更是要张扒皮,要所有黑心老板看看,没有我们这些‘下等人’流血流汗,他们的金山银山就是一堆废铁烂纱!”
“罢工?” 有人犹豫了,“那…那工钱…”
“命都要没了,还要工钱做什么!” 小梅激动地接口,脸上带着殉道者般的决绝,
“子茵姐说得对!只有我们抱成团,让他们彻底停摆,他们才会害怕!才会低头!阿香的血不能白流!”
“对!罢工!”
“罢工!讨公道!”
“抱成团!跟他们拼了!”
愤怒找到了出口,口号声在小小的板屋里激荡,带着破釜沉舟的悲壮。
余子茵立刻开始分工,语速快而清晰:
“阿强,你马上去码头找相熟的兄弟,把事情说清楚,务必稳住码头那边的工友!小梅,你继续把传单写好,重点加上阿香的事!阿惠,你带几个姐妹,现在就去挨家挨户通知纱厂和丝厂的女工,天亮前务必把消息传遍!记住,不要硬闯厂区,在工棚区、水房附近悄悄说!天亮前,我们在纱厂后门空地集合!”
众人轰然应诺,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心迅速行动起来。
破败的门板被一次次推开,人影迅速融入外面深沉的夜色。
屋内瞬间只剩下余子茵一人。
豆大的灯火在她脸上跳跃,映照出她眼底深沉的疲惫和更加坚定的火焰。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袖口内侧——那里,藏着她唯一的“武器”,那枚冰冷的铜顶针。
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奇异地安抚了她焦灼的神经,也让她再次想起那个遥远的、砸碎香炉的午后。
她走到小梅刚才奋笔疾书的小桌前,拿起那支秃笔,蘸了蘸所剩无几的墨汁,翻开日记本,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添上几个大字:
血债血偿!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如同无声的呐喊,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凛冽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