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鬼市的青石板上,悄无声息。
谢怜拢了拢素白斗篷的领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刚从人间回来,袖口还沾着香火灰烬,指尖残留着糖糕的甜腻气息。八百年来,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仿佛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
鬼市的冬夜格外漫长,长街两侧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谢怜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寂静。雪粒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是一滴未来得及坠下的泪。
转过街角时,一抹鲜红突兀地闯入视野。
那是一根红线,系在巷口枯树的枝桠上,在苍白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刺目。线尾系着一枚小巧的铜铃,风一吹,便发出清泠的声响,像是某种温柔的呼唤。
谢怜怔住了。他下意识伸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红线时——
"哥哥。"
低沉慵懒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笑意。谢怜回头,红衣鬼王斜倚在斑驳的墙边,银饰在雪光下泛着冷芒。花城的唇角微扬,眼底却深不见底,像是藏着八百年的风雪。
"这铃铛,是我系的。"花城缓步走近,指尖轻轻拨弄那枚铜铃,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怕你回来时...找不到路。"
谢怜的心猛地一颤。他当然明白花城的意思——八百年前,他也曾这样,在风雪中等一个人回家。那时他还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而花城只是个无名小鬼。如今时移世易,角色对调,不变的只有这份等待。
"三郎不必如此。"谢怜收回手,声音比落雪还轻,"我认得路。"
花城低笑一声,银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哥哥当然认得。"他伸手拂去谢怜肩头的落雪,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只是这鬼市变化无常,我怕..."
他的话没说完,但谢怜明白。他们之间总是这样,话只说一半,剩下的都藏在眼神里,藏在八百年来积累的默契里。
雪下得更大了。
花城的指尖碰到了谢怜的手,很轻的一触,却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谢怜没有躲,只是垂眸看着那根在风中摇曳的红线,低声道:"我不需要这个。"
"我知道。"花城笑了一声,眼底却暗沉沉的,"哥哥神通广大,怎么会迷路?"
他顿了顿,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擦过谢怜的耳垂。那个触碰转瞬即逝,却让谢怜的呼吸为之一滞。
"可我怕。"花城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怕你走得太远,怕雪太大...怕你忘了回来。"
谢怜抬眼看他,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花城的眼神太过赤裸,里面盛着八百年的等待与不安,让他几乎承受不住。他知道花城在说什么——那些年,他一次次离开,一次次独自踏入风雪,从未回头。而花城,永远在等他。
红线在风中轻轻摇曳,缠绕在谢怜的指尖,像是一道温柔的束缚。
"三郎..."谢怜叹息般唤道,却不知该说什么。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在对上花城眼神的瞬间消散无踪。
花城忽然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几乎要灼伤谢怜的眼睛。"就当是满足我的私心吧,哥哥。"他解下红线,动作轻柔地系在谢怜的腕上,"这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铜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谢怜看着腕上那抹鲜红,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八百年来,他习惯了独自承担一切,习惯了在风雪中独行,却忘了有人一直在等他回家。
"...谢谢。"最终,他只说出这两个字。
花城摇摇头,伸手拂去他睫毛上的雪花。"回家吧,哥哥。"他轻声说,"茶已经煮好了。"
那夜之后,谢怜的斗篷上多了一根红线。
花城系得很松,仿佛随时可以解开。可谢怜从未动过它。红线随着他的行动轻轻摇曳,铜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无声的陪伴。
直到某日,他在人间除祟时,不慎被邪气侵染。那邪气古怪异常,竟能扰乱灵力运转。谢怜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清醒时,已置身于一片茫茫雪原。暴风雪肆虐,能见度不足十米,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
谢凛试着调动灵力,却发现经脉滞涩,连最基本的法术都无法施展。寒风如刀,割得脸颊生疼,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八百年来,他第一次真正迷失了方向。
雪越下越大,谢怜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霜。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强行突破邪气封锁时,腕上的红线忽然微微发热。他低头看去,那抹鲜红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花城的红线。
谢怜犹豫片刻,终于抬手,轻轻摇了摇腕上的铜铃——
"叮铃。"
清脆的铃音在风雪中荡开,奇异的是,暴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一瞬。紧接着,虚空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撕裂,一道红衣身影踏雪而来,银饰在风雪中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花城的脸色罕见地苍白,眼底翻涌着未散的恐慌。他一把扣住谢怜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哥哥..."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吓死我了。"
谢怜怔了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花城——那个永远游刃有余、笑对一切的鬼王,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慌乱。红线在他们之间微微发光,谢怜能感觉到花城剧烈的心跳通过那根细线传来,又快又急。
"我没事。"谢怜轻声安慰,却见花城的眼神更加晦暗。
"我感应到红线传来的波动,还以为你..."花城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连说出口都不敢。他的手微微发抖,八百年来积累的恐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谢怜忽然明白了什么。八百年前,当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太子时,也曾这样一次次离开,从不回头。而花城,那个无名小鬼,只能站在原地等待,不知他会不会回来,不知这次离别会不会是永别。
如今红线两端,等待的人与被等待的人调换了位置,可那份恐惧却从未改变。
"三郎。"谢怜伸手,轻轻抚上花城冰凉的脸颊,低声道,"我回来了。"
花城闭了闭眼,忽然将他拥入怀中。那个拥抱紧得几乎让人窒息,谢怜能感觉到花城的心跳透过胸膛传来,又快又重,像是要跳出胸腔。
"别再这样了,哥哥。"花城的声音闷在谢怜的肩头,"我真的...承受不起。"
风雪仍在呼啸,但在花城的怀抱里,谢怜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他抬手回抱住花城,轻声道:"不会了。"
红线在两人之间微微发光,像是某种无声的誓言。谢怜忽然明白,这根红线从来不是束缚,而是归途——无论他走得多远,总有一个人,一条线,指引他回家的方向。
红绳缚雪,雪落归尘。
原来这世间最深的羁绊,从来不是束缚,而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