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永安城的青瓦上敲击出连绵不绝的声响。谢怜站在"醉仙居"天字号房的雕花窗前,看着檐角滴水在石板上凿出的小小水洼。三天了,雨势丝毫未减,就像花城颈间那些紫黑纹路,顽固地在他苍白的皮肤下蔓延。
"公子,您要的热水。"店小二在门外轻唤,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畏惧。这三天来,红衣客人浑身是血被背进客栈的场面,早已在伙计间传得沸沸扬扬。
谢怜拉开门接过铜盆,蒸腾的热气中飘着草药苦涩的香气。若邪绫从梁上垂下,卷着一包新买的金疮药,白绫末端已经被药粉染成了浅褐色。
"多谢。"谢怜递过几枚铜钱,注意到小二偷瞄向床幔的目光,"我朋友需要静养,劳烦别让人来打扰。"
小二连连点头退下。谢怜将铜盆放在床边的矮几上,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艾叶打着旋。这是今天的第七盆热水,前六盆都被花城的血染成了淡红色。
床幔内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谢怜轻轻拨开纱帐,对上一双雾气朦胧的金银异瞳。花城醒了,正试图撑起身子,冷汗将他额前的碎发黏成缕,在烛光下泛着微弱的水光。
"三郎?"谢怜声音发紧,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肩膀,"别急着起来,你背上还有伤。"
花城的目光缓慢地扫过谢怜的脸,瞳孔时而聚焦时而涣散。忽然他绽开一个恍惚的笑容,指尖轻轻碰触谢怜的眉骨:"哥哥怎么...长高了?"
铜镜从梳妆台上轰然倒地。谢怜僵在原地,看着花城困惑地收回手,打量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那上面还带着未愈的伤痕,是他在破庙门槛上抠出来的。
"我的...面具呢?"花城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平日慵懒的语调截然不同。
谢怜的喉结上下滚动。他太熟悉这个语气了——八百年前,当他还是仙乐国的太子殿下,那个戴着悲喜面具的小国师时,跟在身后的小乞丐就是这样说话的。
"我去换药。"谢怜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廊尽头的水缸前,他掬起冷水狠狠拍在脸上。水中倒影支离破碎,就像花城正在消散的记忆。噬忆蛊正在发挥作用,将花城的记忆一点点拽回过去。
回到房中,谢怜发现花城又昏睡过去。那些紫黑纹路已经蔓延到太阳穴,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他小心地解开染血的绷带,露出心口处那个半透明的虫茧——里面的生物似乎长大了些,多足的轮廓更加清晰。
"噬忆蛊发作时会有多痛?"谢怜轻声自语,从袖中取出一截暗红色的线香。这是三天前从通灵阵里顺走的"焚心香",据说能分担痛楚的仙家宝物。
香头点燃的瞬间,青色的火苗窜起三寸高,随后化作一盏悬浮的青灯浮在帐顶。灯芯处飘出的烟丝不是向上,而是诡异地向下缠绕,如同活物般钻入花城的鼻息。
通灵阵突然亮起,风信的声音从灯中传出:"痛?那玩意儿是直接啃食灵识!去年有个中蛊的武神,第三天就疼得把自己眼珠子抠...操了!殿下你问这个干嘛?"
谢怜拧着热帕子擦拭花城颈间的血迹:"随便问问。"
"等等,你那边怎么有《红绝》的调子?"风信突然警觉,"该不会是血雨探花..."
谢怜掐断了通灵。床榻上花城无意识地哼着变调的小曲,正是谢怜八百年前在皇城墙上即兴编的《红绝》。这曲子早该湮灭在时光里,如今却被一个记忆正在消散的人反复吟唱。
青灯幽幽,照亮花城紧蹙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他的右手仍无意识地抓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谢怜小心掰开那修长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覆上去。十指相扣的瞬间,花城突然睁眼。
"...哥哥?"
谢怜呼吸一滞。花城看他的眼神像隔着八百年的迷雾,迷茫又温柔。但下一秒剧痛袭来,花城浑身痉挛,脖颈处青筋暴起。谢怜死死抱住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手背上——是花城的泪。
"疼就喊出来。"谢怜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花城摇头,冷汗顺着锋利的下颌线往下淌。他忽然抬手抚上谢怜的脸,指尖在微微发抖:"殿下怎么...长高了?"语气困惑得像看着什么不可解的谜题。
铜镜再次倒地。谢怜看着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突然明白花城的记忆正在倒流——此刻在他眼前的,是刚被贬下凡间的十七岁太子殿下。
后半夜,雨势渐歇。花城在焚心香的作用下终于安稳睡去,谢怜靠在床边的太师椅上,翻阅从各处搜罗来的古籍。烛泪堆满了铜烛台,在底座凝固成红色的珊瑚状。
《万毒纲目》的残页上记载:"噬忆蛊,铜炉山特产,食记忆为生。尤嗜情爱之忆,食尽则宿主疯癫而亡。"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中者先忘新事,渐失旧忆,终至不识己身。"
谢怜的指尖抚过这行字,在纸上留下淡淡的血痕——他的指甲不知何时已经掐进了掌心。忽然,床榻上传来衣物摩擦声。花城坐起身,眼神清明得不像病人。
"殿下。"他的声音异常清醒,"如果有一天我认不出你了..."
"不会的。"谢怜斩钉截铁地打断,"你答应过永远记得我。"
花城笑了,在月光下苍白如纸:"那殿下也要答应我..."他指尖轻轻划过谢怜掌心,"如果真有那天,不要哭。"
谢怜这才发现自己眼眶湿热。他急忙低头掩饰,却看见花城左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伤口——那不是外伤,而是从皮肤下透出的血线,组成一个诡异的符文。
"这是什么?"谢怜抓住他的手腕。
花城迷茫地摇头:"不记得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剧烈颤抖,噬忆蛊的纹路在皮肤下疯狂游走。他跪地干呕,吐出的黑血里混着细小的虫卵。谢怜抱紧他时,听到气若游丝的一句:
"殿下...我好像...忘记很重要的事了..."
次日清晨,谢怜在通灵阵中铺开一张泛黄的羊皮纸。这是他连夜绘制的噬忆蛊纹样,旁边密密麻麻注满了小字。
"慕情,你见过这种蛊吗?"
阵中沉默良久,慕情的声音才迟疑地响起:"像是铜炉山的东西...但噬忆蛊应该绝迹八百年了才对。"
"有解法吗?"
"据传需要宿主最珍视之人的心头血为引..."慕情顿了顿,"但血雨探花最珍视的恐怕就是殿下你,取心头血等同..."
谢怜已经掐断了通灵。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还残留着花城吐出的黑血。最珍视之人的心头血?若真如此简单,花城为何不提?
床榻上传来窸窣声响。花城醒了,正试图下床。他的动作比昨日灵活许多,但眼神更加迷茫。看到谢怜时,他歪了歪头:"这位道长...我们见过吗?"
谢怜如遭雷击。短短一夜,花城已经忘记了昨夜的谈话,甚至忘记了他的身份。
"我是谢怜。"他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谢...怜..."花城重复着,眉头紧锁,像是在记忆的迷雾中搜寻什么。突然他眼睛一亮,"啊!是皇城的那个...扫..."
"扫地的。"谢怜苦笑接话。这是他们初遇时,花城还是小孩时的记忆。
花城高兴地点头,随即又困惑起来:"可是...你怎么变老了?"
谢怜再也忍不住,转身冲出门去。走廊尽头,他对着墙壁狠狠砸了一拳,指节渗出的血在粉墙上留下刺目的红痕。八百年的岁月,无数次的生死相随,如今在花城记忆中,他竟然只剩下"扫地的"这个最初的形象。
正午时分,谢怜端着药碗回到房中,发现窗户大敞,床榻空空如也。几片芍药花瓣沾在窗棂上,随风轻轻颤动。
"三郎!"
若邪绫"嗖"地射向窗外。谢怜顾不得药碗,翻身跃出窗户。醉仙居后院连着集市,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穿梭,白绫在前方急得直打转。
转过三个街口,谢怜终于在糖画摊前看到那抹熟悉的红。花城站在晨光里,银饰在颈间晃出细碎的光,完全看不出病人的模样。小贩正吹嘘新熬的麦芽糖,花城笑着摸钱袋,动作突然僵住——他低头看着掌心的铜钱,眼神逐渐困惑。
"三郎!"谢怜气喘吁吁抓住他手腕。
花城转头,谢怜的心瞬间沉到谷底。那目光里的陌生几乎实体化,像在看一个突然搭讪的陌生人。
"阁下是...?"花城下意识护住装糖的纸包,"抱歉,这糖是买给家里人的。"
谢怜喉头发紧:"什么家里人?"
"我哥哥。"花城眼中泛起温柔,"他最爱吃甜食,可惜..."话突然停住,他皱眉按住太阳穴,"可惜什么来着?"
纸包落地,糖块碎成几瓣。谢怜弯腰去捡,听见花城迟疑的声音:"我们是不是在皇城见过?你长得好像...像..."
"像谁?"
花城突然踉跄后退,撞翻身后箩筐。新鲜山枣滚了一地,他盯着谢怜的眼神逐渐惊恐:"白...无相?"
谢怜如遭雷击。这是花城记忆中最黑暗的片段——仙乐灭国时期,自己曾戴着悲喜面屠戮百姓。最深的恐惧吞噬了花城,他转身就跑,却在街角被谢怜拦住。
"滚开!"厄命凭空出现,刀尖抵住谢怜咽喉,"别用他的脸骗我!"
谢怜不退反进,任由刀刃划破皮肤。他握住花城发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三郎,你十六岁在上元节偷走我的斗笠,二十岁在战场上替我挡箭,二十五岁..."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厄命的刀锋跟着后退,"你为我明灯三千,为我魂飞魄散,现在..."
花城突然剧烈颤抖,噬忆蛊的纹路在皮肤下疯狂游走。他跪地干呕,吐出的黑血里混着细小的虫卵。鲜血从谢怜颈间的伤口滑落,滴在花城手背上,发出"嗤"的轻响——那血竟然在灼烧皮肤。
花城猛地抬头,金银异瞳中闪过一丝清明:"殿下...你的血..."
话未说完,他再次昏厥。谢怜接住他下滑的身体,发现那些紫黑纹路正在血滴触碰处微微退缩。最珍视之人的血...原来如此。
夜深人静,谢怜在灯下翻阅一本破旧的典籍。这是他从醉仙居老板的藏书阁偷来的《禁术大全》,书页已经泛黄脆裂。
"忆魄引"三个朱砂写就的大字刺入眼帘。此法能将他人记忆碎片引入自己灵台,代价是施术者会永远失去同等分量的记忆。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血亲不可用,挚爱慎用,恐有魂飞魄散之险。"
谢怜的指尖抚过这行字,突然听到床榻上传来响动。花城醒了,正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发呆。
"三郎?"谢怜轻声呼唤。
花城抬头,眼神清澈得像个孩童:"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谢怜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强忍哽咽,柔声道:"我是谢怜,你的...朋友。"
"谢怜..."花城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微蹙,"很好听。你长得也好看。"他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与平日风流倜傥的血雨探花判若两人。
谢怜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那枚带着银链的悲喜面碎片:"认得这个吗?"
花城的眼睛亮了起来:"面具!"他欢快地接过,却在触碰的瞬间浑身一震,"好痛...心里好痛..."
谢怜急忙夺回碎片,发现花城的指尖被灼出了水泡。而更可怕的是,那些紫黑纹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心口回缩——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
"原来如此..."谢怜握紧碎片,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形。如果噬忆蛊以记忆为食,那么用"忆魄引"将花城的记忆暂时转移,是否能为救治争取时间?即使代价是自己的部分记忆...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谢怜看着花城再次睡去的容颜,轻轻吻了吻他滚烫的额头:"这次换我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