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丧村的木牌

梧桐花开得正盛，白花花的花瓣像雪一样压在枝头，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方梧桐的电动车筐里，沾了层淡淡的香。可这香气里总混着点别的味道，像陈年的木头受潮，又像烧纸燃尽后的灰，闷闷地缠在鼻尖。

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串褪色的白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幡角扫过树干上的刻痕——歪歪扭扭的“奠”字，一层叠着一层，早把树皮磨得发亮。方梧桐捏了捏车把，保温箱里的镰刀又开始嗡鸣，这次的声音比在镜屋时更急，像是在预警。

她之前收的梧桐木牌就来自这里。那会儿斗笠人指着废品站角落里的麻袋说，这些木牌是哭丧村的“遗物”，村里的人走了，就会刻块木牌埋在梧桐树下，牌上的花纹能镇住“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想来，那花纹和镜屋底座的图案如出一辙，哪是什么镇邪，分明是某种联系的印记。

村里静得可怕，只有鞋底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两旁的屋子都是土坯墙，门窗要么破了洞，要么干脆被木板钉死，门缝里透出的黑，比夜色还浓。有户人家的门没关严，方梧桐路过时，瞥见屋里的供桌上摆着个牌位，牌位前的烛台是空的，只有厚厚的灰，可供桌旁的地面上，却有两行小小的脚印，像是刚有人踮着脚绕着桌子走了一圈。

“规则六：哭丧村的‘东西’偏爱模仿孩童的踪迹。”她想起镜屋里那个扎羊角辫的影子，晓糖小时候常来这儿？

走到村子最深处，果然看见那座孤零零的木屋。木屋的门是梧桐木做的，上面刻满了和木牌、镜屋底座一样的花纹，门楣上挂着块匾额，写着“守灵堂”三个字，字漆剥落，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还是“镜中人，水中月，偷影子，换性命”。

和旋转木马上的字一模一样。

方梧桐推开门，屋里的霉味差点呛得她皱眉。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灰，却依然能照出她的影子。影子站得笔直，手里的镰刀泛着冷光，可仔细一看，影子的脚下，竟多了双小小的鞋，红布鞋，鞋面上绣着褪色的糖画龙。

是晓糖的鞋。

她刚要抬脚，铜镜突然“嗡”地一声，镜面的灰簌簌掉落，露出底下的景象——不是她的影子，而是无数个模糊的人影，都穿着孝服，跪在地上哭，哭声闷闷的，像从地底下钻出来。有个小女孩的身影混在里面，扎着羊角辫，手里举着块糖画，哭得满脸是泪，糖画龙的尾巴都被眼泪泡化了。

“晓糖？”方梧桐试探着叫了一声。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的人影都转过头，脸都是模糊的，只有小女孩抬起头，露出张沾着糖渍的脸，正是镜屋碎片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她举着糖画龙，对着方梧桐晃了晃，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

这时，方梧桐兜里的镜面突然发烫，映出一行新的规则：“规则七：守灵堂的铜镜藏着‘哭丧’的真相，影子的哭声能唤醒被封印的记忆。”

记忆？什么记忆？

她往前走了两步，铜镜里的小女孩突然指向墙角。那里堆着一堆梧桐木牌，和她收的那些一模一样，只是有块木牌半露在外面，上面刻着的花纹里，嵌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方梧桐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木牌，铜镜里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像无数人在耳边哀嚎。她的头突然疼得厉害，眼前闪过些碎片——镜屋里的凸面镜，旋转木马上的字，晓糖举着糖画追影子的背影，还有个模糊的男人，手里拿着块镜片，对着晓糖的影子照……

“是你把晓糖的影子锁在镜屋里的？”方梧桐猛地抬头，看向铜镜。

镜面剧烈震颤，灰全掉光了，露出里面的景象：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正举着块和晓糖镜片相似的镜子，对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孩——正是晓糖——镜光死死罩住她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挣扎，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往镜里拖。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手里的糖画龙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偷影子的人……”方梧桐握紧了镰刀，斧刃上的银霜在昏暗的屋里闪着光，“是你把受害者的影子困在镜屋，又用这些木牌做封印，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铜镜里的黑斗篷人转过来，脸依然模糊，可手里的镜子却清晰得很——那镜子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缺口，和晓糖那块镜片的缺口，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晓糖的镜片，本就是一对。

“你想要什么？”方梧桐的声音冷下来，“用影子换性命，你在帮谁续命？”

黑斗篷人没说话，只是举起镜子，对着方梧桐照过来。她脚下的影子突然一紧，像是被无形的线捆住，铜镜里的自己也举起了镰刀，这次的目标，是她的脖子。

“规则八：持有另一半镜片的人，能操控所有被封印的影子。”方梧桐迅速侧身，躲开镜中影子的攻击，同时挥起镰刀，劈向铜镜的边缘——那里正是黑斗篷人镜子缺口对应的位置。

“哐当”一声，铜镜裂开了道缝，和镜屋落地镜的裂缝一模一样。裂缝里涌出无数影子，和镜屋见过的那些重叠在一起，外卖服、斗笠、红裙……还有晓糖的羊角辫。

“回家了。”方梧桐看着影子们穿过裂缝，消失在铜镜深处，像水滴汇入大海。她捡起那块带血的木牌，木牌上的花纹正在褪色，露出底下的字：“七月半，鬼门开，镜中影，归乡来。”

今天，正是七月半。

铜镜渐渐失去光泽，变成块普通的废铜。墙角的木牌堆开始冒烟，烧得很快，灰烬被风吹起，混在飘落的梧桐花里，飘向村口的方向。

方梧桐走出木屋时，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声，回头一看，木屋的门正在慢慢合上，门楣上的“守灵堂”三个字，彻底化作了飞灰。

电动车筐里的梧桐花不知何时变成了糖画渣，黏在筐底，甜腻的香气里，终于没了那股沉闷的霉味。兜里的镜面又亮了起来，映出下一个地点——市中心的钟楼，钟面的指针停在三点十七分，而钟楼顶的避雷针上，缠着条熟悉的红绳，和302室林晓晾在阳台的那条，一模一样。

镰刀在保温箱里轻轻震动，像是在催促。方梧桐跨上车，拧动车把，梧桐花瓣被车轮卷起，在身后铺成一条白色的路。

林晓的影子，大概也该归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