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痕微光

病势渐退，李承泽的精神好了许多，却依旧沉默。

他不再激烈地反抗范闲的靠近，也不再用刻薄的言语刺伤彼此，只是像一尊精致却失了魂魄的瓷像，安安静静待在那方天地里，对周遭一切都漠不关心。

范闲对此，竟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至少，他不用再面对那满眼的憎恶与抗拒了。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来的寒意。范闲处理完公务，便径直回了这处私苑。推开门，见李承泽正坐在窗边看书，侧脸沐浴在暖阳里，柔和了往日的冷硬线条。

范闲脚步放轻，走了过去。

李承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紧，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刻起身避开。

范闲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是一本《南华经》。

“你从前，似乎不喜欢这类出世的书。”范闲开口，声音放得很平缓，像是寻常闲聊。

李承泽翻页的动作顿了顿，过了片刻，才淡淡应道：“如今境况不同，看看也无妨。”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疏离，却不再是全然的拒绝交流。范闲心中微动，追问道：“看得进去？”

“随便翻翻。”李承泽合上书，放在膝上，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范大人今日倒是清闲。”

“朝中事暂了，过来看看你。”范闲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身体好些了？”

“劳范大人挂心，死不了。”李承泽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范闲看着他平静的脸，心中那点刚升起的暖意又冷了几分。他知道，这份平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抗拒，是李承泽为自己筑起的另一道高墙。

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那玉佩通体莹白，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工艺精湛，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是……”李承泽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微微一怔。这是他母妃留给他的遗物，当年事败后，府中财物被抄没，他原以为这件东西早已不知所踪。

“前些日子从内务府的旧物里找出来的。”范闲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波动，缓缓道，“想着你或许会想要，便讨了来。”

李承泽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着那枚玉佩，又看向范闲。他不懂，范闲到底想做什么。一边用强硬的手段囚禁他，一边又为他寻回旧物，示以这种近乎温柔的举动。

“范大人不必如此。”李承泽移开目光，语气冷了几分，“我如今已是阶下囚，留着这东西，反倒碍眼。”

范闲拿起玉佩，递到他面前：“这是你的东西，与你的身份无关。”

李承泽没有接，甚至后退了半寸，避开了他的手。

范闲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暗了暗，却没有收回，只是固执地将玉佩往前递了递：“承泽，拿着。”

两人僵持了片刻，李承泽看着他眼中那抹不容拒绝的坚持，又看了看那枚承载着他少年记忆的玉佩，心中挣扎不已。最终，他还是抵不过那份深埋心底的念想，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玉佩。

触手微凉，熟悉的纹路让他指尖一颤。他低头，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范闲看着他低头的模样，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只看得见他紧抿的唇线。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或许又触动了李承泽心中那根敏感的弦。

“我不是想借此讨好你。”范闲轻声道，“只是觉得，它该回到你身边。”

李承泽没有回应，依旧低着头，仿佛那枚玉佩有什么魔力，让他移不开目光。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风吹过梅枝的轻响。

过了许久，李承泽才缓缓抬起头，掌心的玉佩已被他捂得温热。他看着范闲，眼神里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探究和茫然：“范闲，你到底……”

他想问“你到底想要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答案，他其实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敢深思。

范闲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他接过玉佩而升起的微光，似乎又亮了些。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认真：

“承泽，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怨我。我做的这些事，或许卑鄙，或许偏执，但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性命，更没想过要彻底毁了你。”

“我把你留在身边，是很自私，是强迫了你。”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李承泽的眼睛，“但我……是真的想对你好。”

这一次，他没有用强势的语气，也没有带着偏执的疯狂，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一个连他自己都犹豫了许久才敢承认的事实。

李承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褪去了冰冷和强势的认真，心头猛地一颤。

他一直用冷漠和抗拒武装自己，将范闲所有的举动都归结为胜利者的炫耀和变态的占有欲。可这一刻，看着范闲眼中那抹近乎坦诚的认真，他心中那道坚固的防线，似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真的……是这样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悄然蔓延，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范闲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只是低声道：“我累了。”

这是一种变相的逃避。

范闲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知道不能逼得太紧。他点了点头：“那你歇会儿吧，我不打扰你。”

说完，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李承泽依旧坐在窗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目光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竟让范闲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范闲轻轻带上了门，将那抹身影和一室的沉默都留在了屋内。

门外，他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才那短暂的交流，或许并没有改变什么，李承泽依旧没有接受他，甚至可能更加抗拒。但范闲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道裂痕很小，很细微，却足以让他看到一丝微光。

只要有这丝微光在，他就愿意继续等下去。

哪怕，这条路依旧漫长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