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范府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范闲刚把李承泽的软剑系在腰后,就见王启年抱着件官服匆匆跑来,官帽上的孔雀翎沾着草屑,显然是从马背上直接抓来的。
“大人,户部那边递了牌子,说张侍郎今晨在府中设了茶会,请了半个江南的官员。”王启年压低声音,指尖点了点官服的补子,“他这是摆鸿门宴呢,想借着百官的面探您的底。”
范闲接过官服抖了抖,墨色的缎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仙鹤,是他的官阶标识。他转头看向正对着铜镜束发的李承泽,月白的发带在他指尖绕了两圈,肩胛的绷带从领口露出点白,像雪落在梅枝上。
“去不去?”李承泽透过镜中相视而问,发带的尾端轻轻扫过锁骨,“张侍郎最会做表面功夫,茶会定是冠盖云集,不好动手。”
“正因为人多,才要去。”范闲将那枚海棠铜符塞进官服内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他想借百官当盾牌,我就偏要在众人眼皮底下,剜掉他这块腐肉。”
李承泽转身时,发带松了半截,垂在肩头晃晃悠悠。他拿起昨夜范闲放在床头的密信,信纸被烛火熏得边缘发焦:“这信……真要带?”
“不带怎么钓鱼。”范闲替他系好发带,指尖故意在他耳后蹭了蹭,引得李承泽缩了缩脖子,“放心,我自有办法让他自己认。”
户部侍郎府的朱漆大门前停满了马车,铜环上的兽首被晨光镀得发亮。范闲刚下马车,就见张启明穿着件石青色常服立在阶前,手里摇着把绘着松鹤图的扇子,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都堆着温和,仿佛真是在迎候故友。
“范大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张启明的目光掠过范闲身后的李承泽,在他肩胛处顿了顿,笑意更深了,“三殿下也来了?真是稀客。”
李承泽拱手时,故意让绷带露出更多:“听闻张大人的雨前龙井是贡品,特来叨扰。”他的声音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像真的伤得不轻。
茶会设在后园的水榭里,九曲回廊上挂满了字画,都是江南名士的手笔。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聚着,谈论着今年的漕运收成,眼角的余光却总往范闲这边瞟,像一群警惕的鸟。
“范大人刚破了漕运司的案子,真是年轻有为。”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官员端着茶杯凑过来,袖口沾着点墨痕,“只是不知魏郎中的案子,牵连了多少人?”
范闲刚要开口,就见张启明摇着扇子走来,扇面“啪”地合上,敲在掌心:“王大人说笑了,魏郎中不过是一时糊涂,范大人仁慈,定会从轻发落。”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范闲腰间的玉佩上,“听说范大人从雨花台带回些稀罕物?可否让老夫开开眼界?”
这话问得极巧,既点出了火药案,又想探他是否有实证。范闲笑着摸出块玉佩——不是那枚海棠符,而是块普通的和田玉,上面雕着朵半死不活的莲,是他特意让人仿的二皇子私印。
“不过是块寻常玉佩,张大人见笑了。”范闲将玉佩往张启明面前递了递,指尖却在他接过来的瞬间,悄悄把半张密信塞到了他袖中。
张启明的手指僵了僵,扇子差点掉在地上。他低头喝茶的功夫,袖中的手已将密信捏得发皱,再抬头时,眼角的温和里渗了点冷:“范大人若是无事,不如移步内堂,老夫新得了幅《江南漕运图》,想请大人指点一二。”
李承泽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晃出点在指尖,烫得他轻轻一颤。他看见张启明袖摆下露出的半截银链,链坠是个小小的“承”字——和苏婉娘腕间的银镯如出一辙。
“好啊。”范闲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率先往内堂走。路过回廊时,他故意撞了个捧着茶盘的小厮,茶水泼在张启明的官靴上,引来一片忙乱。
内堂的屏风后藏着人。范闲刚坐下,就听见屏风后的呼吸声乱了节奏,显然是握着刀的手紧了紧。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味寡淡,远不如张启明吹嘘的贡品龙井。
“张大人的茶,不如范府的雨前。”范闲放下茶杯,杯盖碰在杯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就像大人管的户部账,看着光鲜,底下全是窟窿。”
张启明的脸色变了变,扇子在掌心转得飞快:“范大人何出此言?户部的账,向来是清清楚楚,经得起查验的。”
“是吗?”范闲从怀里摸出个账本,是昨夜王启年从刀疤脸住处搜来的,上面记着每月往张府送的银子数,“那这笔‘漕运损耗’,怎么解释?”
账本摔在桌上的瞬间,屏风后的人动了。三道黑影破屏而出,刀光直刺范闲面门。李承泽早有准备,软剑出鞘的瞬间,剑光如练,缠住了最前面那人的手腕。
“反了!”张启明拍案而起,却不是喊人护驾,而是往屏风后退,“来人啊!范大人在侍郎府行凶!”
范闲没理他的叫嚣,短刀在指尖转了个圈,挑飞第二人的刀,刀柄重重砸在他胸口。第三人见势不妙,转身想逃,却被李承泽的软剑卷住脚踝,摔了个狗吃屎,腰间的海棠铜符滚落在地,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这是什么?”范闲捡起铜符,举到张启明面前,“张大人认识吗?”
张启明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屏风外传来官员们的惊呼和脚步声,显然是被里面的动静惊动了。
李承泽突然开口,声音清冽如冰:“苏婉娘死前,手里攥着块银链,坠子也是‘承’字,和张大人袖里的一样。”他往前走了两步,软剑的剑尖抵住张启明的咽喉,“是二皇子让你杀她的,对吗?”
张启明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官服的补子上,晕开片深色:“我不知道什么苏婉娘……三殿下不要血口喷人!”
“那这个呢?”范闲将那半张密信拍在他脸上,上面的“银十万两”字样被茶水浸得发胀,“你以为把另一半烧了就没事了?林苍的尸身上,可还藏着副本。”
这句话像把钥匙,彻底打开了张启明的防线。他瘫坐在椅子上,扇子掉在地上,露出袖中藏着的毒药——是和魏郎中、苏婉娘一样的牵机引。
“是……是二皇子逼我的!”他突然哭喊起来,像个被戳破谎言的孩子,“他拿我妻儿要挟,我不得不从……那些火药,那些私盐,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屏风外的官员们听得目瞪口呆,议论声像潮水般涌进来。范闲看了眼李承泽,见他点头,便扬声喊道:“王启年,带张侍郎回府!”
张启明被押走时,还在哭喊着“饶命”,官帽掉在地上,露出花白的头发,哪还有半点肱骨之臣的样子。李承泽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吃过的蜜饯,甜得发腻,如今想来,竟带着点苦涩。
“走吧。”范闲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还有更大的鱼等着咱们。”
内堂的阳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账本上的墨迹被照得发亮,像未干的血。李承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握剑的地方还残留着剑柄的纹路,和范闲掌心的温度交织在一起,真实得让人心安。
回廊上的官员们还在议论,有人愤怒,有人惊惧,有人则悄悄往门外退,想把自己摘干净。范闲却像没看见,牵着李承泽的手往外走,官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茶杯碎片,发出清脆的响。
有些账,一旦开始算,就停不下来了。
但李承泽看着身边人的背影,忽然觉得,就算前路有再多风雨,只要这只手还在自己掌心,就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