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盐道公署的朱漆大门比户部侍郎府更显气派,门楣上悬着的“盐铁转运”匾额被雨水浸得发黑,边角却被人细心地描过金,透着股刻意维持的体面。
范闲牵着马缰站在阶下,看李承泽仰头打量那匾额。他今日换了件石青色便服,肩上的绷带被衬得更白,发带换成了同色系的暗纹锦缎,风吹过时,发梢扫过颈侧的弧度像极了未出鞘的剑。
“盐道总领周明礼,是二皇子的表舅。”范闲的指尖在马鬃上滑过,“当年二皇子能拿下江南盐引,全靠他从中运作。”
李承泽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软剑鞘:“周明礼在江南经营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布盐场,比张启明难啃得多。”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听说他极好面子,去年为了争‘江南第一雅集’的名头,愣是把自家花园改造成了曲水流觞的样式。”
范闲挑眉:“所以?”
“所以得用点特别的法子。”李承泽转身时,发带扫过范闲手背,“张启明是被证据砸懵的,周明礼这种老狐狸,得先拆了他的戏台。”
公署的门房显然认得范闲的官服,没敢多问就往里通传。穿过栽满玉兰的庭院时,李承泽忽然停在一幅《百鲤图》前,指尖点了点画中最大的那条鲤鱼:“你看这鱼鳞的描金,用的是南海进贡的赤金粉,寻常官员可不敢这么铺张。”
范闲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见那鲤鱼的鳞片在阴影里泛着细碎的光:“周明礼的俸禄,怕是不够他买这半幅画的。”
正说着,就见个穿着湖蓝色长衫的中年人摇着扇子迎出来,面白无须,眼角的笑纹里像藏着蜜:“范大人、三殿下,稀客啊!”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像捏着嗓子说话,“下官周明礼,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范闲注意到他扇面上画的不是常见的山水,而是片白茫茫的盐场,晒盐的农夫被画得只剩豆大的影子,倒衬得监工的官吏衣袂飘飘。
“周大人的画,倒是写实。”范闲的目光从扇面移开,落在他腰间的玉带——那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规制,而周明礼的官阶明明只是四品。
周明礼的扇子“啪”地合上,拍了拍掌心:“范大人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涂鸦。”他的目光在李承泽肩上转了圈,笑意更深了,“三殿下的伤还没好?不如先去偏厅歇息,下官让人备些参汤?”
“不必了。”李承泽抬手按住肩头,像是被牵动了伤口,“听闻周大人新得的那方‘澄心堂纸’,是南唐后主的旧物?特来一观。”
周明礼的眼睛亮了亮。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盐道上的权势,而是书房里那些号称“江南第一”的古玩字画。一听这话,果然立刻忘了试探,殷勤地往内院引:“殿下好眼光!那纸我珍藏了三年,只舍得用它抄过半首《春江花月夜》!”
穿过三进院子才到书房,雕花木窗正对着片人工湖,湖边的垂柳被剪成了规整的圆形,像极了刻意修剪的盆景。周明礼刚推开书房门,墨香就混着淡淡的檀香涌了出来,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里插着两枝新鲜的白梅,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澄心堂纸就在案上。”周明礼转身去沏茶时,范闲的指尖已经在博古架上扫过。第三层的紫檀木盒里,放着枚和张启明袖中同款的银链,只是链坠刻的是“明”字。
李承泽正在看案上的宣纸,忽然“咦”了声:“这纸的边角……”
范闲凑过去,见宣纸右下角有个极淡的朱砂印,像朵被踩烂的海棠——和他那枚海棠铜符的纹样分毫不差。
周明礼端着茶盏回来时,正撞见两人盯着那方纸,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殿下觉得如何?”
“确实是珍品。”李承泽直起身,发带从肩头滑到胸前,“只是这朱砂印……倒像是军中的信物。”
周明礼的手顿了顿,茶盏在托盘上磕出轻响:“殿下说笑了,不过是个普通的藏书印。”
范闲忽然笑了,从怀里摸出个锦袋,倒出几粒莹白的盐粒:“周大人请看,这是昨日从东台盐场取的样。”他用指尖捏起一粒,“寻常海盐带着苦涩,周大人辖下的盐场,竟能晒出这般雪白的细盐,真是奇了。”
周明礼的喉结动了动:“是……是工匠改良了晒盐法。”
“哦?”范闲的指尖在盐粒上碾了碾,“可我听说,这种细盐的提纯法子,是内库秘制的,去年才刚报给工部。周大人的盐场,怎么会比工部的图纸还先学会?”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柳枝重重拍在窗棂上,像有人在外面急促地敲门。周明礼的扇子“啪”地掉在地上,露出袖中藏着的密信——信封上印着二皇子府的火漆。
“周大人,”李承泽弯腰捡起扇子,发带垂在周明礼脚边,“张启明招了。”
周明礼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他……他招了什么?”
“招了他如何帮二皇子私贩内库盐引,如何将海盐掺进漕粮,又如何……”范闲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博古架的紫檀木盒上,“用这海棠印做信物,和北齐的商人交易。”
周明礼突然冲向书桌,手刚摸到砚台底下的机关,就被李承泽的软剑缠住了手腕。剑刃贴着他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僵住。
“那枚银链,是二皇子给你的吧?”李承泽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周明礼的耳朵,“苏婉娘死前,手里也攥着枚一样的。”
书房的门被撞开时,王启年带着护卫冲了进来。周明礼看着涌进来的人,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张启明那蠢货守不住。”他忽然转头看向范闲,“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求你放过我妻儿。”
范闲示意护卫松开他:“我要知道二皇子在江南的所有盐仓位置,还有他和北齐交易的明细。”
周明礼瘫坐在椅子上,从靴筒里摸出个油布包:“这里面是盐仓的分布图,交易明细……在我贴身的账本里。”他解开衣襟,露出藏在里衣夹层的小册子,封皮已经被汗浸透,“二皇子用我的妻儿要挟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李承泽接过小册子翻了两页,忽然停在某一页:“每月初三,从通州港出发的‘福顺号’?”
周明礼点头:“那是运私盐去北齐的船,船上……还有火药。”
范闲的指尖猛地攥紧:“下一班船什么时候?”
“明日。”周明礼的声音发颤,“船主是北齐的暗线,姓沈。”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打在湖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范闲看着账本上的“福顺号”三个字,忽然想起雨花台爆炸案里,那些残留的火药碎屑——和内库特制的火药成分完全一致。
“王启年。”范闲将油布包扔给他,“带人去抄了所有盐仓,记住,留活口。”
护卫押着周明礼出去时,李承泽忽然指着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那里面的白梅,根须上沾着的不是泥土。”
范闲走过去拔出花枝,果然见根部裹着层黑色的膏体,闻起来有淡淡的硝烟味——是用来伪装火药运输的防潮膏。
雨越下越大,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李承泽靠在窗边,发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日的‘福顺号’,是个陷阱。”
“我知道。”范闲走到他身边,指尖替他拂去发上的雨珠,“但这陷阱,咱们非跳不可。”他看着湖面上被雨水打乱的倒影,“只有抓住姓沈的,才能顺着摸到北齐那边的线。”
李承泽转身时,发带缠上了范闲的手腕。他的睫毛上沾着雨丝,像落了层细雪:“我跟你去。”
“不行。”范闲想也没想就拒绝,“船上太危险。”
“危险才要去。”李承泽的指尖扣住他的掌心,“二皇子知道周明礼倒了,定会派人在船上埋伏。你需要人接应。”他抬眼时,雨丝落在他眼底,亮得像淬了光的剑,“别忘了,我比你更懂他的手段。”
范闲看着他固执的眼神,忽然笑了。他低头,在李承泽耳后轻轻咬了下,引得对方猛地缩了脖子:“好,带你去。”他的指尖滑过李承泽的发带,“但得听我的。”
窗外的雨还在下,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像他们此刻搅乱的江南棋局。范闲知道,明日的通州港,会是比张侍郎府更凶险的战场。但握着李承泽微凉的手,听着他清晰的心跳,忽然觉得这风雨再大,也不过是棋局里该落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