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划过水面的涟漪还没散尽,岸边的柳丝已缠上两人的衣摆。李承泽低头看着账册上那行“锁阳三斤”,墨迹被晨雾洇得发蓝,倒像是淬了层薄冰。范闲蹲在船头数刚摘的枇杷果,青黄的果子滚在竹篮里,撞出脆生生的响:“王启年说,这枇杷树是当年太医院种的,果子熟了能入药,核却能串成珠串,戴在身上安神。”
李承泽合上册子,指尖划过封面的暗纹——那是母亲亲手绣的艾草图案,针脚在岁月里磨得发浅,却仍能看出叶片的弧度。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夜,范闲裹着件沾雪的披风闯进他书房,怀里揣着个温热的药罐,说“李太医熬的合欢皮汤,我偷尝了口,像你案头那罐陈年的蜂蜜水”。
船娘摇橹的声音混着远处的叫卖声飘过来,卖花姑娘的竹篮又出现在码头石阶上,这次桃花里掺了把新采的艾草,青碧的叶子上还挂着露水。“公子再买束吧?”姑娘笑得眉眼弯弯,“艾草配桃花,能驱晦气呢。”范闲刚要掏钱,却被李承泽按住手腕,对方指腹的薄茧擦过他手背,像带着药草的微凉:“库房里还有去年的陈艾,熏衣足够了。”
话虽如此,他却在转身时,悄悄折了支桃花别在腰间的玉带钩上。凤凰玉佩撞在花瓣上,发出细碎的响,倒像是替他说了句没出口的话。
回到府里时,王启年已在廊下候着,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来是两副新制的药碾,碾槽里刻着缠枝莲纹,边缘却留了圈浅浅的凹槽。“按范公子的意思做的,”王启年笑得眼睛眯成条缝,“说碾药时,药香能顺着槽子聚在里面,像把春天关起来似的。”
李承泽拿起药碾,指尖抚过凹槽里的纹路,忽然想起范闲昨晚在寒山寺的香炉前,偷偷把半块梅花糕埋进香灰里,说“这样菩萨就知道,有人惦记着去年没吃完的甜”。那时晨雾正浓,香炉里的烟漫过两人的衣角,把桃花香和香火味缠成了一团,倒比任何安神香都让人踏实。
范闲不知何时去了厨房,此刻端着两碗枇杷羹出来,瓷碗沿沾着点米白的浆汁。“加了合欢皮熬的,”他把碗往李承泽面前推,“李太医说,这味药性子温,像春日里的太阳,不烈,却能把寒气慢慢晒透。”
李承泽舀了勺羹,温热的甜滑过喉咙,忽然看见碗底沉着片桃花瓣,粉白的颜色在米浆里浮浮沉沉,像谁不小心落进去的心事。窗外的画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正蹲在窗棂上啄食范闲撒的枇杷核,叫声比在笼里时清亮了十倍,倒像是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了喉咙里。
王启年捧着账册进来时,脚步轻得像踩在云里:“查清楚了,去年冬天领的锁阳,根本没进皇后宫里,倒是在城西的药铺换了两坛‘长安暖’。”他把张字条递过来,上面是药铺老板的笔迹,歪歪扭扭写着“买主眉角有颗痣,笑起来像庙里的弥勒佛”。
范闲刚喝了口枇杷羹,闻言差点喷出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角:“这老板眼神倒准。”他转头看向李承泽,对方正望着窗外的枇杷树出神,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把那点平日里的清冷都晒得软了几分。
“那两坛酒呢?”李承泽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枇杷羹的甜。
“埋在后院的桃树下了,”范闲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想着,等把账册上的糊涂账都理清了,就挖出来,就着新熟的枇杷喝。对了,我还让王启年打了副新的酒盏,盏沿留了圈小槽,像药碾子那样,能把酒香攒着。”
李承泽拿起那支没吃完的糖画,阳光照在糖龙的鳞甲上,泛着琥珀色的光。他忽然觉得,那些藏在账册里的冷硬,那些缠在药香里的沉郁,都在这一刻被桃花的甜、枇杷的暖、还有身边人眼里的光,慢慢融成了一汪春水。
画眉又开始叫了,这次的调子活泛得像戏班里的快板。李承泽低头舔了舔唇角的糖渍,看见自己腰间的桃花正对着范闲的玉带钩,凤凰玉佩的绿光映在花瓣上,像把整个春天都锁进了这小小的角落。
远处的更鼓声传来,咚地一声,震落了檐角的最后一滴晨露。那露珠坠在青石板上,溅起的细痕里,仿佛都盛着些没说出口的话——关于锁阳与合欢,关于桃花与艾草,关于两坛埋在树下的酒,和一个正在慢慢暖起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