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峰顶，终年不散的流云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隔开，温顺地环绕着峰巅那座孤绝的青玉殿宇，却半步不敢侵扰。殿内空旷得惊人，连风声都显得怯懦，在冰玉铺就的地面上打着旋儿，最终消弭于无形。只有中央一方巨大的寒玉蒲团上，端坐着一个女子。
柳肆寒。
玉清宫十二长老之末，却无人敢因这末位有丝毫轻视。化神期的修为，沉静如深潭古井，是压在玉清宫所有人心头一块无言的巨石。她喜静，厌喧，尤其厌烦那些叽喳吵闹、灵气未开的小童。收徒？那是旁人的事。她子安峰上的寒玉蒲团，只容得下她一人。
殿门外，云气忽地一阵剧烈翻涌，似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开来。一道青虹破开云障，直坠殿前广场。光芒散去，现出玉清宫掌门清虚道人的身影，他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甚至……是罕见的强硬。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还拖着一个身影。
那是个少年，身形单薄得像是狂风里一截枯竹。一件明显不合身的粗布袍子松松垮垮套在身上，沾满了干涸发黑的泥点和可疑的深褐色污渍。他低垂着头，散乱纠结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处，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暗红鞭痕，有些已然结痂，边缘却狰狞地翻卷着，露出底下粉色的新肉，有些则还透着湿意，显然是新添不久。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全靠清虚道人一股灵力托着，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
清虚道人袍袖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将那少年径直推向殿中端坐的柳肆寒。少年踉跄几步，终究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玉砖上，溅起细微的尘埃。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牵动了伤口，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出齿缝的抽气。
“柳师妹，”清虚道人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穿透空旷大殿的寂静，“此子名唤沈世安。身世坎坷，然仙缘之深厚，实乃我玉清宫百年罕见。今日起，他便交予你了。”
“世安”二字，像是一根生锈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柳肆寒冰封的心湖，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一世平安？这名字，在这满身伤痕的少年身上，显得如此讽刺而沉重。
柳肆寒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殿内温度骤降，寒玉蒲团上凝结的霜花肉眼可见地蔓延开一丝。
“掌门师兄，”她的声音如同极地冰川相互摩擦，冷冽、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子安峰，不收弟子。规矩，你是知道的。”
清虚道人眉头紧锁，上前一步，语气加重：“规矩是死，仙缘是活！师妹，此子灵根之纯净，根骨之绝佳，乃我平生仅见！若因你的规矩荒废了，是我玉清宫莫大的损失！你身为长老，责无旁贷！”
责无旁贷？柳肆寒心中冷笑。她这长老之位，不过是当年一场惨烈争斗后，无人愿坐这风口浪尖的末席，才落到她这醉心修炼、懒理俗务的人头上。她所求的，不过是一方清净寒玉蒲团，一片无人打扰的霜雪世界。
她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并非落在慷慨激昂的掌门身上，而是穿透空气，落在那跪伏于地的少年身上。那目光不含丝毫温度，如同审视一件器物，一块顽石。
恰在此时，那一直低垂着头颅的少年，仿佛感应到了这冰冷的审视，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脸。
乱发如枯草般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露出底下那张脸。五官尚显稚嫩，却已有了清晰的轮廓。最令人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眼瞳极黑，深不见底，像两潭结了厚冰的寒渊，所有的光投进去都被吞噬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荒芜。然而，就在这荒芜的冰层之下，在那浓密的睫毛颤抖的间隙里，柳肆寒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东西。
那不是孩童的懵懂或恐惧。
那是狼崽子被逼到绝境，舔舐着伤口，死死盯着猎人时才会有的眼神。凶狠，警惕，带着被整个世界抛弃后的绝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眼前唯一能决定他命运之人的……孤注一掷的探究。
这眼神，比她子安峰顶的万载玄冰更冷，也……更烫。它刺破了柳肆寒周身萦绕的漠然寒气，短暂地触及了某些早已被她遗忘的东西。
殿内死寂。掌门清虚紧盯着柳肆寒，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悄然捏紧。那少年的喘息声变得粗重而压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会彻底断绝。
柳肆寒的目光在那双狼崽般的眼睛上停留了不过一息。随即，她移开了视线，仿佛那灼人的目光只是拂过寒玉的一缕无关紧要的尘埃。
“仙缘深厚？”她淡淡开口，声音平滑如镜，不起波澜，“掌门师兄怕是看走了眼。灵根驳杂，根骨平庸，不过尔尔。”
清虚道人脸色一僵，正要反驳，柳肆寒却已再次垂下了眼帘，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她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意地朝殿外某个方向一点。
“子安峰后山，有一处寒潭。”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潭水彻骨，寻常炼气弟子入之，半盏茶即僵毙。”
跪在地上的沈世安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骤然绷紧的肌肉牵动了满身伤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跪在地上的沈世安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骤然绷紧的肌肉牵动了满身伤痕，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
柳肆寒仿佛没看见他的反应，继续用那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平淡语气说道：“活着爬出来，爬到这座殿前。你，”她顿了顿，终于吝啬地给了他一个词，“才算我柳肆寒的弟子。”
“爬不出来，”她终于抬眼，目光扫过沈世安惨白的脸和掌门清虚紧蹙的眉头，最终落回自己纤尘不染的指尖，“那便是你的命数尽了，怨不得旁人。”
“柳肆寒！”清虚道人再也按捺不住，须发皆张，周身灵力激荡，“他还是个孩子！满身是伤！你这是要他死！”
柳肆寒不再言语，甚至重新阖上了双目，宛如一尊冰雕玉砌的神像，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愤怒。她的沉默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压迫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决绝。
清虚道人胸膛剧烈起伏，看着柳肆寒那副油盐不进、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又看看地上那气息奄奄、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的少年，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闭上眼，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这声叹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大殿空旷的穹顶下回荡，带着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疲惫。
“罢了……罢了……”他颓然摇头，声音沙哑，“你好自为之！” 青袍一拂，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带着满腔的愠怒与无奈，决绝地消失在大殿门口翻涌的云气之中，再未回头。
沉重的殿门轰然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天光与暖意。空旷冰冷的殿宇内，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高坐寒玉蒲团，闭目入定，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一个跪伏在冰冷的玉砖上，浑身鞭痕，如同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破旧玩偶。
沈世安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头颅，额上沁出的冷汗沿着冰冷的皮肤滑落，滴在身下的玉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看向高台上那个模糊的、散发着彻骨寒意的身影。视线有些模糊，身体里像是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力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前背后的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闷痛。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和干涸的血痂，死死抠住身下光滑冰冷的玉砖。指尖用力到发白，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摩擦获得一丝支撑的力量。
活下去。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混沌的意识深处，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激发出一种源自骨髓的凶性。他不要死在这里！绝不！
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混杂着血沫的气息。沈世安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玉砖上，借着一股狠劲，手臂和腰腹的肌肉爆发出最后残存的力量，一寸寸，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向殿门的方向挪去。
玉砖冰冷坚硬，摩擦着他破烂衣料下裸露的伤口，每一次拖行，都留下一道蜿蜒的、淡淡的湿痕。那是汗水混着伤口重新撕裂渗出的血。他咬紧牙关，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痛哼，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路的殿门。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在剧痛和刺骨的寒冷中摇摇欲坠，唯有那双狼崽般的眼睛深处，那一点凶戾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却始终未曾熄灭。高台上，柳肆寒依旧闭目。她神觉覆盖着整座子安峰。当那细微却持续不断的、肉体摩擦冰冷地面的声音，伴随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喘息，固执地钻进她耳中时，她那如冰雕般完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如同冰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未起，却已有了一丝微澜。
子安峰后山的寒潭，名不虚传。
潭水并非寻常的碧绿或幽蓝，而是一种近乎墨色的深黑，死寂得没有一丝波纹。寒气凝成肉眼可见的淡白色雾气，贴着水面缭绕升腾，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凝结出细小的冰晶。潭边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的黑色怪石，覆着厚厚的白霜。
沈世安是被柳肆寒一道灵力直接扔进去的。
刺骨！
那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寒冷。更像是无数根烧红后又瞬间淬入冰水的钢针，从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狠狠扎入，直刺骨髓深处。冰冷瞬间攫取了他的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成冰碴，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来全身碎裂般的剧痛。肺部猛地痉挛，他下意识地张口想吸一口气，冰冷的潭水立刻倒灌而入，呛得他眼前发黑，死亡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咽喉。
身体的本能让他剧烈挣扎起来，冰冷沉重的衣袍如同索命的枷锁，缠绕着他下沉。墨色的潭水灌入口鼻，带着一种诡异的腥甜和蚀骨的寒意。
活下去！
那双狼崽般的眼睛在冰冷的黑暗中猛然睁开！冰层下的凶光骤然爆裂！
他不再徒劳地扑腾浪费力气。身体猛地蜷缩，双臂死死抱住膝盖，将头埋入臂弯，像一颗投入寒潭的石子，任由沉重的身体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沉坠。冰冷刺骨，意识在绝对零度的边缘疯狂摇曳，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议、衰竭。
下沉…下沉…
就在那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临界点，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几乎冻僵的丹田深处，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万载的死火山深处，滚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地热。
是仙缘？还是濒死时身体本能的最后挣扎？沈世安不知道，也来不及分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张开嘴，不再抗拒，反而主动吞咽下冰冷的潭水，让那蚀骨的寒意更猛烈地冲击全身，也刺激着那丝微弱的暖流！
“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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