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榻边坐下。殿内的空气仿佛更冷了。
沈世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兴奋交织着。他等待着雷霆之怒,等待着被再次驱逐。
然而,什么都没有。
柳肆寒只是重新阖上了双目,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唯有她周身萦绕的寒气,似乎比往日更加凝实、更加……压抑。
沈世安在阴影里,缓缓地、无声地咧开了嘴,露出一个混合着劫后余生和巨大得逞感的、近乎病态的笑容。
他知道,他赢了。
师尊的冰墙,正在被他用这种阴湿的、病态的、得寸进尺的方式,一点点地、固执地侵蚀着,融化着。
他尝到了甜头,便只会更加贪婪,更加粘人,更加……肆无忌惮地,索取那冰冷源头下,他所能汲取到的一切。
青玉大殿空旷依旧,寒气森森。但殿内的空气里,却无声地缠绕上了一种粘稠的、带着血腥甜香和病态执念的丝线,将高坐寒玉的仙尊,与阴影中匍匐的孽徒,越缠越紧。
沈世安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再一次无声地缠绕上柳肆寒清冷的背影。
不够。还是不够。
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雨,是天上倾泻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沉沉泼洒在青岚宗陡峭的峰峦之间。风如厉鬼哭嚎,裹挟着冰冷的雨鞭,抽打着檐角悬挂的铜铃,那声响细碎而惊惶,很快又被滚滚而来的闷雷彻底碾碎。
柳肆寒的居所内,只余一盏孤灯,在窗棂透入的风雨中,烛火明灭不定地跳跃着,在她清绝如霜雪的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她盘膝坐于蒲团,膝上横着一柄寒气森然的古剑,指尖正拂过剑身冰冷的纹路。窗外雷光乍闪,惨白的光瞬间刺破黑暗,映亮她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淹没。
笃、笃、笃。
三声轻叩,突兀地撕破了雨幕的喧嚣,也穿透了静室凝滞的空气。那声音极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又藏着一股执拗的劲头,固执地敲打在厚重的檀木门扉上。柳肆寒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暴雨,谁会来扰她清修?她并未起身,神识却如水银泻地,无声蔓延出去。
门外,立着个单薄的身影。是沈世安,那个小孩。他浑身湿透,单薄衣服弟子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的骨架轮廓,像一株被狂风骤雨蹂躏得快要折断的幼竹。水珠顺着他乌黑的发梢、苍白的下颌不断滚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迹。他低着头,肩膀在湿透的布料下微微瑟缩着,每一次惨白的电光闪过,那单薄的肩头便是一阵更剧烈的颤抖。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屋内的暖意和昏黄的光线流泻出来,映亮了他脚下那片湿冷的黑暗。
柳肆寒立在门内阴影处,身影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寒。她垂眸看着门外狼狈不堪的少年,清冷的嗓音比这雨夜更凉几分:“何事?”
沈世安猛地抬起头。
又一道惊雷炸响,仿佛就在头顶劈开了苍穹。少年眼中瞬间盛满惊惧,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才有的眼神,湿漉漉的,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师尊……打雷……我怕。”
那“怕”字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芯。他下意识地又往门边缩了缩,仿佛门外站着什么无形噬人的凶兽。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流过紧抿的唇角,最终滴落在地。
柳肆寒的目光掠过他青紫的唇色和不断滴水的衣袍,落在他那双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的手上。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凝滞。最终,她微微侧身,让出了门内一线狭窄的空间,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进来。”
沈世安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挤了进来。他带进一股浓重的湿冷寒气,瞬间冲淡了室内那点可怜的暖意。他站在门边,不敢再往里走,水渍从他身上滴滴答答落下,在干燥的地板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仿佛某种无声的入侵。他垂着头,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只露出尖削的下颌。
柳肆寒的目光扫过他不断滴水的衣角,眉头蹙得更紧:“站着作甚?去火盆边。”
少年闻言,这才怯怯地挪动脚步,走向室内唯一的暖源——角落里的青铜火盆。炭火燃得不旺,只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些许暖意。他挪到火盆旁,却并未靠得很近,只是僵立着,背对着柳肆寒,肩膀依旧微微颤抖,仿佛那雷声的余威还在他骨子里震荡。
柳肆寒不再看他,转身欲回到蒲团上继续打坐。衣袂拂动间,一缕微不可察的冷香飘散开来。
就在她迈出一步的瞬间,一只冰凉的手猛地从斜后方伸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道。
那触感冰冷刺骨,带着雨水的湿滑。
柳肆寒身形骤然一僵。
“师尊……”少年低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水汽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细细密密地缠绕上来,“……我怕。”
柳肆寒缓缓侧过脸。
沈世安不知何时已转过身,仰头望着她。他的眼睫浓密而潮湿,几颗细小的水珠凝在上面,随着他身体的细微战栗而轻轻颤动,宛如承受不住重量的蝶翼。那眼神,不再仅仅是恐惧,更像是在无边寒夜里即将溺毙之人,绝望地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攥着她衣袖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腹冰凉,传递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属于活物的微弱悸动,透过薄薄的衣料,直抵她的手臂。
雷声在远天低吼,如同困兽的咆哮,余音沉闷地滚过静雪庐的屋顶。烛火猛地一扑,室内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柳肆寒的目光落在少年青白交错的脸上,在那双湿漉漉的、盛满了惊惶与恳求的眼眸里停留了许久。他攥住她衣袖的力道,像溺水者最后的挣扎,带着不顾一切的冰凉。那冷意,似乎顺着她的手臂,悄然渗入了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
时间在雷雨声和烛火的明灭中缓慢流淌。终于,她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细微得几乎被窗外的风雨声瞬间吞没。她并未挣脱那只冰冷的手,只是微微抬了抬被攥住的衣袖,声音依旧听不出波澜,却少了几分先前的冷硬:“榻边去。”
沈世安眼中瞬间燃起一点微弱的光,像是寒夜里骤然亮起的萤火。他立刻松开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走向内室那张铺着素色锦褥的云榻。脚步带着点虚浮的急切。
柳肆寒在榻边站定,并未看他,只淡淡道:“躺下。”
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那张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云榻。冰冷的湿衣立刻在干燥柔软的锦褥上洇开深色的水痕。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尽可能地缩在床榻最内侧,只占据小小的一角,仿佛生怕玷污了这片洁净之地。他侧着身,背对着柳肆寒的方向,将自己蜷得更紧,单薄的脊背在湿衣下绷出嶙峋的弧度,依旧微微颤抖着。
柳肆寒站在榻边,静默地看着那团蜷缩的、湿漉漉的阴影。窗外,雷声似乎暂时偃旗息鼓,唯有雨点敲打瓦片的声音密集如鼓点。她垂眸片刻,终是撩起素白的袍角,在榻边外侧缓缓坐了下来。她没有躺下,只是挺直背脊,如孤峰静峙,阖上了双眸,仿佛入定。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盆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檀香清冷的余韵,少年身上湿冷的潮气,还有锦褥被洇湿后散发出的淡淡气息,奇异异地混合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那团蜷缩在锦褥深处的阴影,开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移动。先是极轻微地蹭动了一下,仿佛在试探。接着,又一点、一点地,朝着柳肆寒端坐的方向挪近。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蜗牛爬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谨慎。
他最终停在一个距离她衣袍只有寸许的地方,蜷缩的姿态没有变,只是那冰冷的、带着湿气的脊背,若有似无地,轻轻抵靠上了她垂落榻沿的、素白衣袍的一角。仿佛只是无意间的触碰,又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
柳肆寒阖着的眼睫,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搭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她依旧端坐如塑像,纹丝未动,仿佛未曾察觉衣角传来的那点微小的重量与寒意。唯有那紧抿的唇线,在摇曳的烛光下,似乎比方才柔和了那么一丝。窗外,雨势未歇。风声裹挟着雨点,执着地拍打着窗纸,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
少年蜷缩的姿势微微舒展,紧蹙的眉头缓缓松开。一种奇异的、被庇护着的安宁,驱散了惊雷带来的恐惧和雨夜的湿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眼皮上。
沈世安那沾着水汽的、长长的睫毛,终于彻底垂落,覆住了那双曾盛满惊惶的眼眸。呼吸变得悠长、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安稳沉入梦乡。那抵着柳肆寒衣角的冰冷脊背,也一点点被云榻的暖意和她身上传来的、极其微弱的温热所浸染,不再僵硬如铁。
柳肆寒依旧阖目端坐。直到身侧传来少年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她才缓缓睁开眼。烛光下,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映着榻上少年沉睡的侧脸,褪去了所有刻意的伪装和惊惧,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稚气。她目光在他被水汽浸透、依旧紧贴在身上的单薄衣袍上停留片刻。
窗外,雨声依旧淅沥。她抬起手,并非触碰少年,而是捻起自己那方被少年攥过、又被其背脊沾湿了一角的衣袖。指尖拂过那深色的湿痕,动作轻缓。随后,她再次阖上眼,如同入定的玉雕,唯有那被少年无意识依靠着的衣角,再不曾移动分毫。
风雨被隔绝在门外,屋内,只余烛火轻摇,炭火微暖,和一个少年在师尊衣袍一角庇护下沉沉的、再无惊雷的好眠。
最动情时,不过奢求她一片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