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拂面，她的目光落在药炉上跳跃的微弱火焰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玉棋子，神识却精准地控制着火候和其中灵力的调和。这药膳方子，是她耗费心力从丹霞峰一位长老那里“换”来的，代价是替对方镇守了三天三夜的寒冰秘境。
沈世安的心脉寒毒，像一根扎在她识海里的细刺。那寒潭留下的旧伤，加上他早年亏损过甚的根基，如同埋在体内的隐患，每逢阴寒天气或情绪剧烈波动，便会隐隐发作，虽不致命，却折磨得少年脸色青白，冷汗涔涔。看着他蜷缩在角落强忍痛苦的样子，柳肆寒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名为“束手无策”的烦躁。
于是，她开始翻阅那些她从前不屑一顾的、关于调养温补的典籍玉简。那些繁琐的药性相生相克，比最复杂的冰系禁制更让她头疼。但她看得异常专注，甚至会在推演术法的间隙，分出一缕神识，监控着药炉的火候。炉中翻滚的羹汤，不再是无关紧要的凡物，而是维系着她座下那个麻烦徒弟身体的良药。
殿门无声开启，掌门清虚道人走了进来，带进一丝外界的暖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格格不入的温玉药炉，以及坐在蒲团上、看似入定实则神思都系在炉火上的柳肆寒。清虚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踱步过去，看着那炉中灵气氤氲的羹汤，啧啧两声：“冰晶莲子？千年雪蛤？小十二，你这手笔不小啊。从前你那子安峰，除了冰就是雪，连杯热茶都欠奉。如今倒好，这药膳的香气，都快把你这寒玉大殿熏成厨房了。”
柳肆寒缓缓睁开眼，眸光清冷依旧，只是扫过药炉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他根基不稳，旧伤未愈。”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此羹可固本培元，压制寒毒。”
清虚道人捋着胡须，笑得更加促狭，目光在柳肆寒看似平静的脸上转了一圈：“仅仅如此？老夫可记得清楚，当年是谁把这孩子丢进寒潭，差点让他冻成冰雕？又是谁对他那些讨好的小花招，冷着脸斥一声‘碍事’、‘丢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模仿着柳肆寒当年冰冷的语气。
柳肆寒的指尖微微一顿，冰玉棋子在她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清虚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玉阶下奄奄一息的少年，带着满身新伤旧痕一次次在门槛外低语“师尊，疼”的执着，还有他捧着那些在修真界不值一提、却被他视若珍宝的“杂草”和“玉髓”时，眼中瞬间熄灭的光……
那些画面清晰地浮现，带着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重量。她当时只觉得厌烦，是麻烦。可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次次卑微的试探，那固执的靠近，都像无声的控诉，敲打着她冰封的心墙。
清虚道人看着柳肆寒沉默不语，但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寒气却似乎收敛了些许，便知她听进去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感慨，道：“小十二啊小十二，你瞧瞧你现在？巴巴地给他调理身体，破例带他下山看花灯，吃凡俗的元宵，连那不值钱的小糖人都记得给他买一个……更别说那个‘长命香囊’了，”他刻意加重了这四个字，眼中满是揶揄，“万年冰晶粉末封的清心咒，啧啧，这‘不值钱’的东西，怕是能换半座城池了吧？”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你当初可是厌他厌到骨子里，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现在嘛……”他拖长了尾音，看着柳肆寒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那不自觉又投向药炉的目光，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也是溺爱上咯！”
“溺爱”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柳肆寒冰封的心湖！
她猛地抬眼，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清虚，带着一丝被戳穿的薄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茫然。溺爱？她对那个阴郁、执拗、带着病态依恋的小徒弟？
清虚却浑不在意她的冷眼，哈哈一笑，袍袖一拂：“好了，汤快熬干了，赶紧给你那宝贝徒弟端去吧。老夫走了，不打扰你们师徒情深。” 说完，身影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大殿门口。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药炉汩汩的轻响。柳肆寒却无法再静心。清虚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溺爱？
她下意识地内视己身。是啊，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看到他长高了，脸色红润了，心底会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下山时，看到那些精巧的凡俗小玩意儿，会下意识地想：“他或许会喜欢？” 发现某种对压制寒毒有益的灵草，第一个念头便是：“留给他。” 甚至推演术法时，偶尔也会分神思考，如何将其中温和的部分剥离出来，更适合他这脆弱的心脉修炼。
她从前不会在意这些。她的世界里只有冰寒大道，只有孤绝的峰顶。可自从身边多了这么个麻烦，她的神识覆盖范围里，便多了一个需要被时刻“留意”的点。她开始留意四季变化，留意哪些灵物能温养他的身体，留意他眼中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是高兴了？还是……像除夕夜那样，偷偷躲起来哭了？
这份“留意”，不知何时已悄然渗透，成了习惯。
柳肆寒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炉温玉药炉上。羹汤的火候刚刚好，灵气氤氲，散发着温润的暖意。她指尖微动，药炉下的火焰无声熄灭。她起身，动作依旧清冷优雅，走到案几旁，拿起一只同样温润的玉碗。
盛汤的动作有些生疏。滚烫的羹汤在玉碗中微微晃动。她垂眸看着碗中晶莹剔透的莲子羹，里面沉浮着乳白色的雪蛤和点点灵草碎屑。这碗羹，凝聚了她查阅无数典籍的推演，耗费了珍贵的灵材，也……凝聚了她自己都未曾细想的、笨拙的关切。
溺爱吗？
柳肆寒端着那碗温热的羹汤，走向偏殿沈世安打坐的静室。步履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万年冰封的道心深处，似乎有一角，正因这手中碗盏的温度，因那个需要她时时“留意”的小徒弟，悄然地、不可逆转地……融化了。
冰晶依旧，寒意未消。
但那孤绝的峰顶之上，终究是染上了人间烟火，生出了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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