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何霜枫将最后一味药材放入药碾,手腕轻转,碾轮发出均匀的碾磨声。她余光瞥向窗边的病榻——百里翊已经醒了,正倚着墙慢慢活动右肩。晨光透过窗纸,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玄色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
"伤口会裂开。"何霜枫头也不抬地说。
百里翊动作一顿,幽柔的面容转向声源。右眼角的泪痣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绯色。她没说话,只是用那双清冷的眼睛打量着何霜枫。
何霜枫放下药碾,端起刚煎好的汤药走到榻前。百里翊的目光落在漆黑的药汁上,鼻翼微动。
"怕苦?"何霜枫挑眉。
百里翊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将空碗递还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何霜枫的手腕,两人同时一怔——那触感冰得不似活人。
"你体温异常。"何霜枫不由分说地扣住百里翊的手腕,三指搭上脉门。
百里翊下意识要抽手,却被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内力压制。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任由何霜枫诊脉。
"阴寒入体,至少十年。"何霜枫松开手,若有所思,"每月朔月之夜会发作,对不对?"
百里翊整理袖口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大夫好本事。"
"不是本事,是经验。"何霜枫转身从药柜取出一包药材,"你体内这股寒气,与北境'寒鸦'组织的独门内功如出一辙。"
室内空气骤然凝固。
百里翊的手指无声地滑向枕下的夜阑长棍。何霜枫背对着她捣药,仿佛毫无察觉,素白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寒鸦二十年前就已覆灭。"百里翊的声音轻柔得像在谈论天气,"大夫年纪轻轻,见识倒广。"
何霜枫轻笑一声:"医者走南闯北,自然见多识广。"她突然转身,一枚银针破空而出。
百里翊头一偏,银针擦过耳际,钉入身后墙壁。针尾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
"反应不错。"何霜枫赞许地点头,"看来传言不假,夜阑将军即使在重伤时也能取人性命。"
百里翊缓缓松开握棍的手:"试探我?"
"礼尚往来。"何霜枫走近,伸手取下那枚银针,"毕竟不是每个病人都能在昏迷时准确抓住大夫的命门。"
两人对视片刻,竟同时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转瞬即逝,却让房间里的紧张气氛缓和了几分。
"我需要检查你的伤口。"何霜枫指了指百里翊的衣襟。
百里翊沉默地解开腰带。玄色衣衫滑落,露出缠满绷带的上身。何霜枫小心翼翼地拆开纱布,当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完全暴露在晨光中时,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这些伤痕...太整齐了。
从左肩到右腹的主伤口周围,分布着数十道细小的伤痕,每道都精准地避开了要害,仿佛有人刻意在练习如何造成最大痛苦却不致命。最令人心惊的是,有几处旧伤上叠加着新伤,刀刃分毫不差地沿着旧伤轨迹再次切开。
"谁干的?"何霜枫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百里翊闭上眼睛:"战场刀剑无眼。"
"撒谎。"何霜枫的指尖轻轻抚过一道横贯背部的疤痕,"这是戒鞭留下的,而且..."她突然顿住,在百里翊肩胛骨附近发现了一处极小的烙印,形状像一只收拢翅膀的乌鸦。
寒鸦组织的标记。
何霜枫没有说破,只是取来药膏,轻柔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皮肉的瞬间,百里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疼就说。"何霜枫放轻动作。
百里翊摇头:"习惯了。"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何霜枫心口。她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很难想象她就是那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夜阑将军。那些传说中,可没人提过她满身的伤,或是右眼角那颗仿佛随时会流泪的痣。
"转过去。"何霜枫示意百里翊背对自己。
当百里翊转过身去,何霜枫终于看清了她整个后背——那里布满了更为陈旧的伤痕,有些已经泛白,呈现出蛛网般的纹路。最触目惊心的是脊椎两侧对称的八个小孔,像是被某种利器反复穿刺留下的。
何霜枫的手悬在半空,一时竟不知该落在何处。这些伤痕太过诡异,不像是普通刑罚所致,倒像是...某种仪式。
"大夫吓到了?"百里翊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讽。
何霜枫回过神来,继续上药:"我在想,能在这般伤势下活下来的人,命一定很硬。"
"或许吧。"百里翊望向窗外,"只是有些人,宁愿不要这么硬的命。"
药上到一半,何霜枫突然感到手下的身体变得异常滚烫。百里翊的呼吸急促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发热了。"何霜枫立刻扶她躺下,重新诊脉。脉象紊乱如麻,体内寒气与热气激烈交锋,显然是伤势引发了旧疾。
百里翊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在说什么。何霜枫俯身去听,只捕捉到两个模糊的字音:
"师尊..."
何霜枫眼神一凝。这个称呼在江湖上并不常见,尤其是在与皇城司有关的人口中。她迅速取出三枚银针,分别刺入百里翊的百会、风池和合谷穴。
百里翊在针落的瞬间猛地抓住何霜枫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碰..."
"安静。"何霜枫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额头,将一股温和的内力缓缓输入,"我在救你。"
或许是内力起了作用,百里翊渐渐放松下来,但手指仍紧紧攥着何霜枫的衣袖不放。何霜枫试着抽手,却被拽得更紧。
"松手,我去拿药。"她无奈道。
百里翊在昏迷中摇头,眉头紧锁,像个不肯放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何霜枫叹了口气,只得单手配药,动作比平时笨拙许多。
"没想到夜阑将军还有这样一面。"她自言自语,却在不经意间放柔了声音。
夜幕降临时,百里翊的高烧终于退了。何霜枫累得靠在榻边小憩,衣袖仍被昏迷中的人紧紧攥着。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了何霜枫。
她睁开眼,看见百里翊正望着自己被攥出褶皱的衣袖,表情复杂。
"抱歉。"百里翊立刻松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何霜枫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无妨。感觉如何?"
"好多了。"百里翊试图坐起来,被何霜枫按住肩膀。
"别动,伤口会裂开。"何霜枫探了探她的额头,"你体内的寒气与伤口引发的热毒相冲,差点要了你的命。"
百里翊静静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救我?"
"我说过,医者仁心。"
"仁心大夫不会用'寒鸦'来试探病人。"百里翊的眼神锐利起来,"你到底是谁?"
何霜枫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一个对你感兴趣的人。"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百里翊的意料。她微微睁大眼睛,那颗泪痣随着表情变化显得更加生动。
"何大夫!何大夫在吗?"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何霜枫皱眉起身:"是城守府的差役。"她示意百里翊别出声,整了整衣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满脸焦急的年轻差役:"何大夫,城守大人请您即刻过府,小姐突发急症!"
何霜枫回头看了眼内室,犹豫片刻:"稍等,我取个药箱。"
回到屋内,百里翊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正在系衣带。何霜枫快步上前:"你别乱动,我很快回来。"
百里翊点头:"不必担心我。"
何霜枫匆匆收拾药箱,临走前又回头叮嘱:"灶上有药,一个时辰后喝。别碰伤口,别运功,别——"
"何大夫,"百里翊打断她,唇角微微上扬,"你再不走,城守小姐怕是要等急了。"
何霜枫瞪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后,百里翊的笑容消失了。她强撑着站起身,走到窗边观察外面的动静。城守府的差役确实带着何霜枫往北去了,但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有片不该在这个季节枯黄的叶子。
百里翊悄无声息地拧开夜阑长棍,十字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靠在窗边阴影处,屏息等待。
半个时辰后,三个黑影翻过院墙。
黑衣人落地无声,呈扇形向主屋逼近。为首之人做了个手势,三人同时抽出短刀。
就在他们即将破门而入的瞬间,一道玄色身影从窗口掠出。夜阑长剑划出优美的弧线,最前面的黑衣人喉间绽开一朵血花。
"皇城司的走狗。"百里翊的声音比剑锋还冷,"来得真快。"
剩下两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出击,愣了一瞬才挥刀攻来。百里翊侧身避过第一刀,反手刺向另一人心脏。那人勉强躲开要害,肩膀被刺了个对穿。
但重伤未愈的身体终究拖慢了动作。最后一个黑衣人抓住空隙,刀锋直取百里翊后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银针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入黑衣人手腕。短刀当啷落地,黑衣人惨叫一声,抱着手腕后退。
"擅闯民宅,该当何罪?"
何霜枫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她白衣胜雪,缓步而来,手中把玩着三枚银针。
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突然同时扑向百里翊——显然打算拼死完成任务。
何霜枫眼神一冷,素手轻扬。三枚银针分别射向三人咽喉。前两针命中目标,黑衣人应声倒地。第三针却被百里翊用剑挡下。
"留活口。"百里翊咳嗽着说。
何霜枫挑眉,但还是收起了第四枚针。她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百里翊:"让你别动武,怎么不听医嘱?"
百里翊靠在她肩上,气息紊乱:"树上...还有一个..."
何霜枫猛然抬头,果然看见槐树梢头有个黑影正欲逃走。她冷哼一声,袖中飞出一枚金针,速度比之前的银针快了数倍。那人闷哼一声,从树上栽了下来。
"金针渡穴..."百里翊虚弱地笑了,"难怪...能解寒鸦之毒..."
话未说完,她眼前一黑,倒在何霜枫怀里。
何霜枫抱着昏迷的百里翊,看向唯一存活的黑衣人。那人正惊恐地望着她手中的金针,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何霜枫的声音轻柔却充满威慑,"这个人,我保了。"
黑衣人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何霜枫将百里翊抱回屋内,重新处理裂开的伤口。当解开衣衫时,她发现百里翊心口处有一个极淡的红色印记,形状如展翅凤凰。
"原来如此..."何霜枫轻抚那个印记,眼神复杂,"皇城司的'夜莺计划'..."
夜深人静,何霜枫守着昏睡的百里翊,轻轻哼起一首北境民谣。歌声婉转,带着说不尽的哀伤。睡梦中的百里翊似乎听到了,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见两个本该势同水火的女子,在这一刻奇妙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