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寒

黎明前的医馆静得能听见药汁在砂锅里冒泡的声音。

何霜枫用银匙缓缓搅动着锅中浓黑的药液，蒸气在她长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三天了，自从那夜黑衣人袭击后，百里翊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那强行运功的举动让本就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

"唔..."

内室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何霜枫放下银匙，快步走去。推开门的瞬间，一阵寒意扑面而来，仿佛突然走进了冰窖。

百里翊蜷缩在床榻上，浑身颤抖。她苍白的皮肤上凝结着一层薄霜，呼吸间吐出白雾。最诡异的是，她右眼角那颗泪痣竟变成了冰蓝色，在昏暗的室内泛着微光。

"朔月寒毒发作了。"何霜枫蹙眉，立刻转身从药柜底层取出一个紫檀木盒。

盒中整齐排列着七枚金针，每根针尾都雕成不同的花卉形状。何霜枫取出一枚针尾为梅花的金针，在烛火上快速灼烤后，轻轻刺入百里翊的人中穴。

金针入体的瞬间，百里翊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平日清冷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瞳孔紧缩如针尖。

"何...霜枫..."她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牙齿不住打颤。

"我在。"何霜枫一手按住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另一手又取出一枚针尾为莲花的金针，"忍着点，会疼。"

第二针落在百里翊的膻中穴。针尖刚刺入皮肤，她就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身体像虾米一样弓起。何霜枫不得不压住她的四肢，才能继续施针。

当第三枚针尾为菊花的金针刺入气海穴时，百里翊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一股刺骨寒气从她体内爆发，何霜枫的手瞬间被冻得发麻，金针差点脱手。

"放开...我..."百里翊的声音变得陌生而嘶哑，"会...伤到你..."

何霜枫不退反进，一把扯开百里翊的衣襟，将手掌直接贴在她心口那个凤凰印记上。一股精纯内力透过掌心源源不断地输入。

"何霜枫！"百里翊厉声喝道，眼中闪过一丝清明，"寒毒发作时靠近我的人都会...啊！"

她的话被一声痛呼打断。那股寒气顺着何霜枫的手臂蔓延而上，转眼间她的右臂就覆上了一层白霜。但何霜枫纹丝不动，内力输送丝毫未减。

"玉壶宗'七花金针'..."百里翊盯着那些金针，声音虚弱却带着震惊，"你是...玉壶仙医的..."

话未说完，又一阵剧痛袭来，她咬破了下唇，鲜血顺着苍白的下巴滴落。何霜枫眼疾手快地将一块软木塞进她齿间："别咬到舌头。"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拔出头上发簪，用尖端在自己左手掌心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涌出，她迅速将手掌覆在百里翊心口的凤凰印记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凤凰印记在接触到何霜枫的血液后，竟渐渐变成了鲜艳的赤红色，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与此同时，百里翊体内的寒气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以血引血，以阳克阴..."何霜枫低声念着口诀，脸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百里翊，看着我！"

百里翊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何霜枫脸上。当看清对方惨白的脸色和被冻伤的右手时，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为什么..."她虚弱地问。

何霜枫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观察着凤凰印记的变化。当那印记完全变成赤红色时，她长舒一口气，迅速取下三枚金针，换上新的一组。

这次施针顺利了许多。百里翊的呼吸渐渐平稳，身上的白霜也开始融化。当第七枚针尾为牡丹的金针刺入百会穴时，她终于停止了颤抖，陷入深度睡眠。

何霜枫这才有空处理自己冻伤的右手。她苦笑着看着已经发紫的指尖，轻轻活动了一下，确认骨头没被冻坏。左手掌心的伤口还在渗血，她随意扯了块白布包扎。

窗外，东方已现出鱼肚白。何霜枫疲惫地靠在榻边，看着熟睡中的百里翊。那张幽柔的面容此刻安宁如婴孩，右眼角的泪痣恢复了平常的淡褐色。只有微蹙的眉头还残留着方才痛苦的痕迹。

何霜枫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抚平那道眉间褶皱。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她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

"霜儿，若你日后遇到心口有凤凰印记的女子，切记远离。那是皇城司'夜莺计划'培养的杀人利器，体内种有寒鸦剧毒，专克我玉壶宗心法..."

当时她只有十四岁，跪在师父床前哭得不能自已。师父用尽最后力气将七花金针传给她，又塞给她一本手札："若...若真避不开，手札最后一页...记住，凤凰泣血之日，便是..."

话未说完，师父就咽了气。而那本手札的最后一页，被人撕去了。

何霜枫收回思绪，发现自己的手指还停留在百里翊眉间。她触电般缩回手，起身去煎药。刚站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失血加上内力消耗过度，她的身体也到了极限。

"该死..."她扶着墙勉强走到外间，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朦胧中，似乎有人轻轻抱起了她...

百里翊睁开眼睛时，正午的阳光正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她试着活动手指，惊喜地发现体内那股纠缠多年的寒气居然减轻了大半。心口处隐约残留着灼热感，她低头看去，发现那个凤凰印记比平时鲜艳许多。

记忆逐渐回笼——何霜枫的金针，她掌心的血，还有...

"何霜枫！"

百里翊猛地坐起，牵动伤口也顾不上疼。环顾四周，屋内空无一人。她挣扎着下床，刚推开内室的门就愣住了。

何霜枫蜷缩在外间的矮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她的右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左手掌心也有包扎的痕迹。最令人心惊的是，她额前的碎发竟然白了一缕，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百里翊轻手轻脚地走近，蹲下身仔细查看何霜枫的伤势。当她碰到对方手腕时，何霜枫突然睁开了眼睛。

"醒了？"何霜枫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还强撑着要坐起来，"感觉如何？"

百里翊按住她的肩膀："别动。"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谢谢。"

何霜枫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原来夜阑将军也会道谢。"

"为什么要冒险救我？"百里翊直视她的眼睛，"你知道朔月寒毒发作时靠近我有多危险。"

何霜枫移开视线："医者本分。"

"撒谎。"百里翊学着她之前的语气，"玉壶宗与皇城司势不两立，你师父没告诉过你远离'夜莺'吗？"

何霜枫瞳孔微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

"不全知道。"百里翊苦笑，"我只记得七岁被带入皇城司地下训练场，十二岁被种下寒鸦毒，十六岁成为'夜莺计划'的试验品。"她指了指心口的凤凰印记，"这个，是最后一次试验留下的。之后的事...很模糊。"

何霜枫若有所思："记忆缺失是寒鸦毒的副作用之一。"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皇城司的吗？"

百里翊摇头："只记得一场大火，和...一个声音叫我快跑。"她右眼角的泪痣随着表情变化显得格外明显，"再醒来时，已经在边关军营了。"

两人沉默片刻。何霜枫突然伸手摸了摸百里翊的额头："体温正常了。"她试图起身，"我去熬药。"

刚站起来，她就踉跄了一下。百里翊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何霜枫比百里翊高了半个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对方长睫下的阴影和那颗惹人注目的泪痣。

"你需要休息。"百里翊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

何霜枫摇头："朔月过后三天是关键期，必须按时服药巩固疗效。"她试着挣脱百里翊的手，"放开，我没事。"

话音刚落，她就眼前一黑，向前栽去。百里翊连忙接住她，瘦弱的身躯被撞得后退几步，背抵在墙上才稳住身形。

"这叫没事？"百里翊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恼怒，"躺回去，告诉我药怎么煎。"

何霜枫虚弱地笑了："你会煎药？"

"不会。"百里翊坦然道，"但可以学。"

最终，何霜枫还是被强行按回了榻上。她口述配方和步骤，百里翊笨手笨脚地照做。看着那个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夜阑将军小心翼翼称量药材的样子，何霜枫忍不住勾起嘴角。

"笑什么？"百里翊头也不回地问。

"没什么。"何霜枫闭上眼睛，"只是没想到夜阑将军拿剑的手，也能拿药匙。"

百里翊没有接话，只是专注地搅动药锅。阳光透过窗纸，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光晕，那颗泪痣在光线下显得格外生动。

何霜枫悄悄睁开一只眼，看着这个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夜莺"。师父口中的杀人利器，不该有这样温柔的眼神，也不该在昏迷时攥着别人的衣袖不放...

"何霜枫。"百里翊突然开口，"你救了我两次。"

"嗯。"

"我欠你两条命。"

何霜枫睁开双眼："所以？"

百里翊转过身来，幽柔的面容上带着少见的认真："夜阑从不欠人情。你有什么想要的？"

何霜枫与她对视片刻，突然笑了："我想要的东西，你可给不起。"

"说说看。"

"凤凰印记的来历，夜莺计划的真相，还有..."何霜枫撑起身子，"是谁在你体内种下专门克制玉壶宗心法的寒鸦毒。"

百里翊的眼神变了："你知道这些做什么？"

"血债血偿。"何霜枫轻抚自己额前那缕白发，"玉壶宗上下十七条人命，总要有人偿还。"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药锅里的汤汁咕嘟作响，蒸汽在两人之间缭绕。

"等我查清自己的过去，"百里翊最终开口，"若真与玉壶宗的惨案有关，这条命你随时可取。"

何霜枫摇头："我不要你的命。"她指向百里翊心口，"我要真相。"

百里翊低头看着那个凤凰印记，轻声道："或许我们追寻的是同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一个焦急的女声传来："何大夫！求您救救我爹！"

何霜枫立刻要起身，被百里翊按住："我去。"

"你伤还没好。"

"比你好些。"百里翊已经披上外袍，"躺着吧，白衣圣手。"

她走出医馆，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院中，满脸泪痕。见到百里翊，少女明显一愣："请、请问何大夫在吗？"

"何大夫身体不适。"百里翊的声音意外地温和，"你父亲怎么了？"

"我爹打猎时摔下山崖，腿断了..."少女抽泣着，"村里郎中说...说可能要截肢..."

百里翊回头看了眼医馆，做出决定："带路。"

少女惊讶地看着她瘦弱的身板和苍白的脸色："您...您是？"

"何大夫的..."百里翊顿了顿，"助手。"

当何霜枫强撑着起身，找到三里外的山村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幕——

百里翊跪在简陋的床榻前，正用木板固定伤者的断腿。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额头因疼痛而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依然专注地完成每一个步骤。周围的村民屏息看着，眼中满是敬畏。

何霜枫靠在门框上，没有打扰。她注意到百里翊处理外伤的手法异常娴熟，显然是久经沙场练就的。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对待伤者的态度——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平等的尊重和专注。

这与何霜枫印象中皇城司培养的冷血杀手截然不同。

固定好最后一块夹板，百里翊松了口气，刚要起身却眼前一黑。一双温暖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助手？"何霜枫在她耳边低语，热气拂过耳廓，"我可不记得收过这么不听话的徒弟。"

百里翊耳尖微红："你怎么来了？"

"怕我的'助手'把病人治死了。"何霜枫检查了一下伤者的腿，满意地点头，"处理得不错。"

回医馆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黑一白，却意外地和谐。

"你经常这样？"百里翊突然问。

"哪样？"

"不顾自己的身体去救人。"

何霜枫笑了："彼此彼此。"

百里翊摇头："不一样。我是军人，保护百姓是天职。"

"我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本分。"

百里翊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何霜枫："为什么选择做大夫？"

何霜枫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或许和你选择做将军一样——为了弥补一些无法挽回的事。"

两人沉默地走完剩下的路。夜幕降临时，他们回到医馆。何霜枫刚推开门就僵在了原地——桌上放着一朵冰雕的莲花，花瓣薄如蝉翼，在烛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这是..."

"寒鸦毒的另一面。"百里翊轻声道，"极寒之气若控制得当，可化水为晶。"她指了指那朵冰莲，"送你的。"

何霜枫小心翼翼地捧起冰莲，发现它竟不融化："怎么做到的？"

"秘密。"百里翊难得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就当...谢礼。"

烛光下，冰莲的光芒映在两人脸上。何霜枫看着百里翊幽柔面容上那抹浅笑，突然觉得心口某处微微发热。

那一夜，医馆的灯亮到很晚。两个各自带着秘密的女子，一黑一白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像一场无声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