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谷的风停了。
何霜枫用素白麻布裹住百里翊的身体,小心地避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她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尽管怀中人早已感受不到疼痛。裹好后,她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百里翊身上,仿佛对方还会怕冷似的。
峰顶一片死寂。莫言愁的尸体已经僵硬,银鸦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各处。何霜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抱着百里翊向山下走去。她的步伐很稳,生怕颠簸到怀中人,尽管知道这已毫无意义。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漫长百倍。每走一步,何霜枫都能感受到百里翊的身体在一点点变冷。她将脸贴在对方额头上,那里曾经在寒毒发作时冰凉刺骨,如今却比那时还要冷上十倍。
"再坚持一下..."她轻声说,明知是自欺欺人,"我们回家。"
山路拐角处,几个村民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到何霜枫抱着百里翊下来,他们先是一愣,随后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
"夜阑将军..."一个老者哽咽道,"她救了全村..."
何霜枫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走。但越来越多的村民闻讯赶来,在道路两旁跪成两排。有人低声啜泣,有人念着祈福的经文,更多人只是沉默地叩首。
这些被百里翊用生命救下的人,此刻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感激与哀悼。何霜枫本该感到欣慰,却只觉得胸口闷痛——百里翊本该亲眼看看这一幕,看看她守护的人们如何爱戴她。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打在百里翊肩头的麻布上,晕开一片深色。何霜枫恍惚看见怀中人的唇角似乎动了动,仿佛在说"不要哭"。她眨眨眼,那幻觉又消失了。
"再等等..."她收紧手臂,"我一定会带你回家。"
玉壶宗的废墟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何霜枫抱着百里翊穿过断壁残垣,来到后山一处隐秘的洞穴。这里是师父当年的闭关之所,也是玉壶宗最核心的秘地——往生殿。
殿中央是一个圆形石台,上面刻着繁复的阵法图案。何霜枫小心地将百里翊放在石台中央,点燃四周的七盏青铜灯。跳动的火光中,百里翊的脸庞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青囊书》记载,'往生阵'可聚魂引魄,逆转生死。"何霜枫轻声自语,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佩,放在百里翊心口,"但需要三印合一,且施术者付出毕生修为。"
她解开百里翊的衣襟,露出那个已经暗淡的凤凰印记。接着又指向对方丹田处——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太极图案,是阴阳印的残留。最后,她轻触自己锁骨下的龙印。
"师父,如果你在天有灵..."何霜枫抬头望向虚空,"请助我一臂之力。"
她咬破手指,将血滴在石台边缘的凹槽里。血顺着刻痕流淌,很快填满了整个阵法轮廓。何霜枫盘坐在百里翊身旁,开始吟诵古老的咒文。
起初什么也没发生。但随着咒文进行到第七遍,石台突然轻微震动起来。七盏青铜灯的火焰同时蹿高,变成诡异的青色。百里翊身上的玉佩开始发光,与三个印记的残影呼应。
何霜枫感到体内的内力如潮水般流向石台。她继续念咒,声音越来越响。龙印变得滚烫,金光顺着她的经脉流出,注入阵法。渐渐地,凤凰印记和阴阳印也亮起微弱的光芒。
三色光流在石台上方交织,形成一个旋转的光球。何霜枫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修为正在飞速流失。但她毫不在意,全神贯注地引导能量。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光球中隐约浮现出模糊的人形,像是百里翊的轮廓。何霜枫加大内力输出,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每念一句,光球中的轮廓就清晰一分。何霜枫的白发越来越多,但眼中的光芒越发坚定。
当咒文念到最后一节时,光球突然分裂成十个小光点——代表三魂七魄。其中九个飞向百里翊的身体,最后一个却徘徊不前。
"不!"何霜枫嘶吼着,拼命催动所剩无几的内力,"全部回来!"
最后一个光点犹豫片刻,最终消失在虚空中。与此同时,阵法光芒大盛,随后骤然熄灭。何霜枫瘫倒在地,虚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石台上,百里翊的胸口突然有了微弱的起伏。
"百里...翊?"何霜枫挣扎着爬过去,颤抖的手抚上对方的脸颊。
温暖。不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有温度的血肉之躯。何霜枫喜极而泣,泪水打湿了百里翊的衣襟。
那双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露出茫然的目光。何霜枫屏住呼吸,等待着,期盼着...
"霜...枫...?"声音虚弱而困惑,但确实是百里翊的声音。
何霜枫再也控制不住,俯身抱住失而复得的爱人,哭得像个孩子。百里翊任由她抱着,眼神依旧茫然,却本能地轻拍她的后背,就像以前何霜枫安慰自己时那样。
"我认识你..."百里翊轻声说,"你是...霜枫..."
何霜枫抬头,对上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那里少了往日的锐利,多了几分孩童般的纯真。最令人心碎的是,右眼角那颗标志性的泪痣不见了——就像永远失去了那滴不会落下的泪。
"你还记得什么?"何霜枫小心翼翼地问。
百里翊皱眉思考,表情像个努力解题的学生:"记得...你的名字...记得...不要让你哭..."她突然抓住何霜枫的衣袖,"还有...这个动作..."
何霜枫的心又酸又甜。往生阵成功了,但缺失的一魄让百里翊的记忆支离破碎。她记得一些本能和情感,却丢失了大半具体经历。
"没关系。"何霜枫擦干眼泪,扶她坐起来,"我们有的是时间重新认识。"
白露城的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医馆后院,何霜枫正在晾晒药材。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但眼神依旧温柔有神。自从失去修为后,她再也使不出玉壶宗的金针绝技,只能靠普通医术行医。不过这对白露城的百姓来说已经足够。
"霜枫!"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百里翊蹦跳着跑出来,手里举着一朵刚摘的小野花。她穿着素白的衣裙,发丝用一根蓝绸随意束着,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重生后的她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
"看,给你的!"她献宝似的递上野花。
何霜枫笑着接过,别在耳后:"谢谢,很美。"
百里翊满足地笑了,转身去逗弄院子里的小猫。那只橘猫是上个月自己跑来的,从此赖着不走。令人惊讶的是,向来怕生的它居然主动亲近百里翊,仿佛知道这个看似年轻的女子需要特别关照。
何霜枫望着百里翊与小猫玩耍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三个月过去了,百里翊的记忆恢复得很慢,只记得一些零碎片段。她不记得夜阑将军的过往,不记得皇城司的追杀,甚至不记得如何使用武功。但奇怪的是,她对医术表现出异常的兴趣,经常安静地看何霜枫配药,一坐就是半天。
"今天想学什么?"何霜枫走到她身边坐下。
百里翊歪着头思考:"那个...银针!我想学用银针。"
何霜枫心头一颤。曾经的百里翊最怕她的银针,每次施针都要讨价还价半天。现在却主动要学...
"好。"她柔声应道,从针包里取出一根最细的银针,"先从认穴开始。"
教学持续到日落。百里翊学得很认真,虽然手法笨拙,但记性不错。何霜枫惊讶地发现,她指出的穴位百里翊几乎一遍就能记住,仿佛身体里还残留着某种本能。
晚饭后,两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这是百里翊最喜欢的活动,她说星星让她感到安心,虽然说不清为什么。
"霜枫。"百里翊突然开口,"我是不是...忘记了很多事?"
何霜枫心头一跳:"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百里翊皱眉,努力组织语言,"有时候我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我拿着长长的棍子,能变成剑...还有很多人叫我'将军'..."
何霜枫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是你的过去。你曾经是一位很厉害的将军。"
"那为什么我现在不会武功了?"
"因为..."何霜枫斟酌着用词,"你生了一场大病,忘记了很多事。但没关系,记忆会慢慢回来的。"
百里翊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凑近何霜枫,伸手抚摸她雪白的发丝:"这个...是因为我吗?"
何霜枫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将她搂入怀中。百里翊靠在她肩上,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静。
月光下,何霜枫注意到一个微小但重要的变化——百里翊右眼角,原本泪痣的位置,隐约出现了一个极淡的红点。
初夏的某个清晨,何霜枫被院里的声响惊醒。
她披衣出门,看到百里翊站在院子中央,手中拿着一根木棍,无意识地摆出一个起手式。那姿势标准得惊人,正是夜阑剑法的起势。
"百里翊?"何霜枫轻声唤道。
百里翊如梦初醒,茫然地看着手中的木棍:"我...我在做什么?"
"你在练剑。"何霜枫心跳加速,"还记得吗?夜阑剑法。"
"夜阑..."百里翊喃喃重复,眼中闪过一丝清明,"我的武器...叫夜阑..."
这是重生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记起与武功相关的事。何霜枫激动得几乎落泪,却强自镇定:"对,一根长棍,能变成十字剑。"
百里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突然做了个拧转的动作——正是夜阑长棍变形的关键手法。这个动作如此熟练,仿佛做过千百遍。
"它在哪?"她抬头问,眼中有了久违的锐利。
何霜枫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说实话:"丢了。在寒鸦谷..."
"寒鸦谷..."百里翊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那里...很重要..."
何霜枫轻轻抱住她:"不急,慢慢想。"
接下来的日子里,百里翊的记忆恢复速度明显加快。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军营的生活,想起了夜阑剑法的部分招式,甚至偶尔会脱口而出几句军令。但关于皇城司和《青囊书》的记忆仍然模糊,那缺失的一魄似乎专门封锁了最痛苦的部分。
七月初七,乞巧节。白露城张灯结彩,年轻女子们聚在河边放花灯祈福。何霜枫和百里翊也去了,买了一盏小小的莲花灯。
"许个愿吧。"何霜枫递给她毛笔。
百里翊想了想,在灯上写下两个字:"回家"。
"家?"何霜枫有些意外,"医馆不就是..."
"不。"百里翊摇头,眼神异常清明,"青崖关。我想回青崖关看看。"
何霜枫心头一震。青崖关是百里翊曾经驻守的地方,也是她们初遇的起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过去的某个具体地点。
"好。"何霜枫柔声应允,"等天气凉快些,我们去青崖关。"
放灯时,百里翊突然凑到何霜枫耳边:"我知道我忘了很重要的事。但没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记忆回不回来都行。"
何霜枫眼眶发热,正要回应,百里翊的唇已经轻轻贴上她的脸颊。这个吻纯洁如蜻蜓点水,却让何霜枫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想起来了..."百里翊微笑着说,"七夕要这样庆祝。"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朔月时。
何霜枫早早备好了药材,准备应对百里翊可能的寒毒发作。但奇怪的是,尽管天气严寒,百里翊却没有任何不适。她的体温比常人略低,但不再有冰晶凝结的现象。
"寒毒...消失了?"何霜枫为她把脉,发现脉象平稳有力。
百里翊正在翻阅一本医书,闻言抬头:"也许...它完成了使命。"
"什么使命?"
"保护我。"百里翊指着心口,"直到...真正能保护我的人出现。"她看向何霜枫,眼中满是柔情,"你。"
何霜枫突然明白了。寒毒本就是两种印记在百里翊体内冲突的产物。如今阴阳平衡,自然不再需要寒毒来维持某种脆弱的平衡。
除夕夜,白露城下了场大雪。何霜枫和百里翊坐在暖炉边守岁,分享一壶温热的桂花酿。
"霜枫。"百里翊突然正色道,"我想起皇城司了。"
何霜枫的手一抖,酒洒在衣襟上:"全部?"
"不。"百里翊摇头,"只记得他们很危险,做过很多坏事。"她握住何霜枫的手,"还记得...我们要找他们算账。"
何霜枫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百里翊记起了仇恨,却还没记起她们共同经历的种种危险。那一魄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不急。"她轻拍百里翊的手,"等你完全准备好了再说。"
百里翊却异常坚定:"不,我已经准备好了。"她指向右眼角——那颗泪痣已经恢复了七八分,在火光下红得醒目,"它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时候快到了。"
正月初一,何霜枫醒来时发现枕边放着一个熟悉的物件——夜阑长棍。它不知何时被谁放在了这里,表面还有未化的雪水。
"我昨晚去了一趟寒鸦谷。"吃早饭时,百里翊若无其事地说,"找了好久才在雪堆里挖出来。"
何霜枫惊得筷子都掉了:"你一个人?夜里?"
"嗯。"百里翊拧动长棍,变形成十字剑,动作娴熟得仿佛从未忘记,"路都记得,很奇怪。"
何霜枫这才注意到,百里翊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清澈依旧,但多了往日的锐利和坚定。那个叱咤风云的夜阑将军,正在一点点回来。
"还差最后一点。"百里翊轻抚右眼角的泪痣,"等它完全回来,我们就出发。"
何霜枫握住她的手:"去哪里?"
"皇城司。"百里翊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讨债。"
春分这天,何霜枫在院子里晒药材时,百里翊从背后抱住她。
"怎么了?"何霜枫笑着问。
百里翊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白发。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何霜枫转身,发现百里翊右眼角的泪痣已经完全恢复,在阳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回来了?"她轻声问。
"嗯。"百里翊点头,眼中含着泪光,"全部。"
无需多言,何霜枫知道她说的是那一魄——最后缺失的灵魂碎片,带着所有痛苦与挣扎的记忆归位了。现在的百里翊,是完整的夜阑将军,也是重生后的全新自己。
"恨我吗?"何霜枫突然问,"擅自决定救你,却让你失去那么多记忆..."
百里翊用吻封住她的唇,这个吻比七夕那个深沉得多,带着全部的记忆与情感。分开时,两人都气喘吁吁。
"我恨你不珍惜自己。"百里翊抵着她的额头,"这么多白头发...值得吗?"
何霜枫笑了:"你说呢?"
百里翊再次吻她,然后从腰间解下夜阑长棍:"准备好了吗,何大夫?皇城司欠我们太多了。"
何霜枫从药柜底层取出尘封已久的银针包:"随时可以出发。不过..."她指了指门外排队候诊的百姓,"得先把今天的病人看完。"
百里翊大笑,那笑声清朗如初见时:"遵命,何大夫。"
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如初。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至少此刻,她们拥有彼此和这个温暖的春日。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院外的小路上,仿佛在无声地宣告:夜阑将军与白衣圣手的故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