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城的晨光总是温柔。

何霜枫在鸡鸣第三遍时醒来，发现枕边人又不见了踪影。她伸手摸了摸尚有余温的被褥，无奈地摇摇头——自从不再需要时刻警惕危险后，百里翊的作息反而比从前更加军人般规律。

披衣起身，何霜枫推开窗子。五月的晨风带着桃林残余的花香拂面而来，她那一头已经半白半黑的长发被轻轻撩起。院中，百里翊正在练剑，却不是从前那套凌厉的夜阑剑法，而是一套她自创的柔和招式，动作如行云流水，仿佛在与春风共舞。

何霜枫倚窗看了会儿，目光落在百里翊右眼角那颗重新变得鲜艳的泪痣上。决战皇城司已经过去半年，那颗曾几乎消失的泪痣如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衬得那张越发圆润的脸庞格外生动。

"看够了吗？"百里翊突然收势，仰头冲她一笑。

"没呢。"何霜枫故意逗她，"夜阑将军舞剑，看一辈子都不够。"

百里翊耳尖微红，将木剑随手一抛，准确插入兵器架："下来吃饭。"

厨房里，简单的清粥小菜已经备好。何霜枫尝了口咸菜，眉毛一挑："赵大娘的手艺？"

"嗯。"百里翊给她盛粥，"昨天去给阿树换药，她硬塞给我的。"

何霜枫想起什么似的笑了："阿树那小子，现在见你还腿软吧？"

这事说来有趣。半月前阿树上山采药摔断了腿，百里翊主动请缨去医治。谁知她刚拿出银针，这个曾经面对皇城司都不怕的少年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原来他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针。

"今天要去城南看诊。"何霜枫喝完最后一口粥，"李员外家的小姐心悸之症又犯了。"

百里翊收拾碗筷的手顿了顿："我陪你去。"

"吃醋？"何霜枫挑眉。

"才不是。"百里翊把碗摞得叮当响，"李府旁边新开了家铁匠铺，我想去看看。"

何霜枫了然。自从将夜阑长棍埋入桃林，百里翊一直想找件趁手的新武器。不是用来杀人，而是防身——毕竟她们的名声在外，偶尔还会有不知死活的宵小上门挑衅。

"好。"她起身捏了捏百里翊的脸颊，"不过得先帮我磨药。"

医馆前院，药碾滚动的声响与百姓的交谈声交织成白露城最寻常的晨曲。

何霜枫正在给一位老农把脉，百里翊则在一旁研磨药材。她手法娴熟，力道均匀，完全看不出曾经是个只会拿剑的手。偶尔何霜枫往这边瞥一眼，她就会微微抬头，递过一个默契的眼神。

"何大夫，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老农忧心忡忡地问。

何霜枫收回手，笑道："刘伯，您这身子骨比年轻人还硬朗。少喝点酒，活到九十九没问题。"

老农喜笑颜开，千恩万谢地走了。下一位是个年轻妇人，抱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

"孩子夜啼三日了。"妇人焦急地说，"村里神婆说是撞了邪..."

何霜枫接过孩子，轻轻按压他的小肚子，随即了然："胀气而已。"她转头唤道，"阿翊，取些茴香膏来。"

百里翊立刻放下药碾，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盒。何霜枫挖出一点淡绿色药膏，在掌心搓热后轻轻按摩婴儿的腹部。不多时，孩子打了个响亮的嗝，止住了哭声。

"神医啊！"妇人感激涕零，掏出一串铜钱。

何霜枫只取了两枚："剩下的买些米糊，孩子该添辅食了。"

送走妇人，百里翊凑过来："你怎么知道是胀气？"

"哭声短促，双腿蜷缩。"何霜枫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这里硬得像小鼓。"

百里翊若有所思："跟战马胀气一个道理。"

何霜枫失笑："差不多。对了，你磨的半夏粉呢？"

"在这。"百里翊递过药钵，"够细吗？"

何霜枫用手指捻了捻，点头："比小竹磨的还细。"她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那小子今天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药童小竹就气喘吁吁地冲进医馆："师父！不好了！城东打起来了！"

城东集市一片混乱。

何霜枫和百里翊赶到时，只见两伙人正持械对峙。一边是本地农户，另一边是外来的商队，地上还躺着几个头破血流的伤者。

"怎么回事？"何霜枫高声问道。

"他们卖霉变的粮食！"一个农妇指着商队哭诉，"我家孩子吃了上吐下泻！"

商队首领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冷笑反驳："胡扯！分明是你们想赖账！"

眼看冲突再起，百里翊一个箭步插入两伙人之间。没人看清她怎么动作的，只听"啪啪"几声，双方的棍棒农具全掉在了地上。

"要打，去衙门打。"她冷声道，"何大夫先看看伤者。"

慑于夜阑将军余威，人群暂时安静下来。何霜枫迅速检查了几名伤者，都是皮外伤，不算严重。她正处理着最后一个伤者的伤口，突然听见商队中有人小声嘀咕：

"女人也配行医？肯定是巫术..."

百里翊眼神一凛，那人立刻噤若寒蝉。何霜枫却不在意，继续专心包扎。这种事她见多了，从前还会生气，现在只当耳旁风——有百里翊在，没人敢当面造次。

"粮食确实有问题。"她包扎完毕，从散落的麻袋中抓了把谷物细细查看，"霉变得很隐蔽，但逃不过医者的眼睛。"

商队首领脸色大变，突然拔腿就跑。百里翊冷哼一声，脚尖挑起一块石子，"嗖"地击中那人膝窝。首领惨叫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送官。"百里翊对赶来的衙役说。

回医馆的路上，何霜枫发现百里翊一直闷闷不乐。

"想什么呢？"她碰了碰对方的手肘。

"我在想..."百里翊眉头紧锁，"若是从前，这种奸商我已经一剑穿喉了。"

何霜枫了然。放下杀戮对百里翊来说并不容易，就像她放下银针见血封喉的习惯一样难。

"现在这样更好。"她握住百里翊的手，"死亡太便宜他们了，活着受罚才是真正的惩戒。"

百里翊沉思片刻，眉头渐渐舒展："也是。牢饭可比剑刃难吃多了。"

午后，医馆暂时清静下来。

何霜枫在整理上午的诊籍，百里翊则坐在门槛上擦拭一把新买的长剑。阳光透过门廊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了层金边。

"霜枫。"百里翊突然开口，"你看这个。"

何霜枫抬头，见她指着剑柄上一个小小的刻痕——一朵五瓣梅花。

"怎么了？"

"跟你的针包上的一样。"百里翊说，"我怀疑是同一个匠人。"

何霜枫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包，果然在角落找到同样的梅花标记。这发现让两人孩子般兴奋，立刻决定去铁匠铺问个究竟。

铁匠是个独臂老人，听了她们的来意后哈哈大笑："那是我师父的标记！三十年前他打造的兵器，天下无双！"

"您师父是不是姓陈？"百里翊突然问。

老人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百里翊与何霜枫相视一笑。她们都想起了寒鸦谷那位陈教头——他年轻时正是皇城司最好的兵器匠人，后来因反对活人试验被贬为教头。

"缘分啊。"老人感慨地摸着那把长剑，"这把'梅梢月'就送给姑娘吧，算是物归原主。"

百里翊执意付钱，老人却死活不收。最后何霜枫提议用医术交换——她为老人检查了多年的风湿痛，开了张特效药方。

回程时，百里翊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新得的长剑。阳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斑，在她脸上跳跃。

"这么喜欢？"何霜枫笑问。

"嗯。"百里翊点头，"比夜阑轻巧多了，适合现在用。"

何霜枫突然想起什么："说起来，你那根长棍还埋在桃林里？"

"早挖出来了。"百里翊狡黠一笑，"改成了药碾子的碾轮。"

何霜枫愕然，随即大笑出声。谁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夜阑剑，如今竟成了碾药的工具？

"物尽其用嘛。"百里翊理直气壮，"反正我现在用不上它杀人。"

两人说笑着回到医馆，却发现门口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青崖关守将杨肃。

"杨将军？"百里翊惊讶地迎上去，"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杨肃抱拳行礼："夜阑将军，何大夫。冒昧打扰，实在是有要事相求。"

他将两人引入内室，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信中写道，北境近日出现一伙马贼，专挑边境村落劫掠，手段极其残忍。官府几次围剿都因地形复杂无功而返。

"末将想请夜阑将军出山，帮忙训练一支精锐。"杨肃诚恳地说，"不用杀人技巧，只教些侦查追踪的本事。"

百里翊看向何霜枫，后者轻轻点头。

"我可以去。"百里翊说，"但有两个条件。"

"将军请讲。"

"一，我只教不杀；二，何大夫同去。"

杨肃大喜过望："这是自然！"

送走杨肃后，何霜枫若有所思："你想回去看看？"

"嗯。"百里翊望向北方，"青崖关...毕竟是我们初遇的地方。"

何霜枫心头一暖。是啊，当年那个重伤濒死的女将军，如今成了她的枕边人。命运何其奇妙。

"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百里翊凑过来，下巴搁在她肩上，"来得及准备药材吗？"

何霜枫捏了捏她的鼻子："为了你，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是夜，两人收拾行装到很晚。

何霜枫正在整理药材，突然被百里翊从背后抱住。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药香。

"累了？"她偏头问道。

百里翊摇头，沉默片刻才开口："我在想...如果当初你没救我，现在会怎样？"

何霜枫转身面对她，认真地说："那我大概还是个冷血的大夫，用银针杀人而不是救人。"

百里翊眼中泛起涟漪。她将额头抵在何霜枫肩上，轻声道："我这一生，从七岁起就是杀人工具。直到遇见你，才知何为活着。"

何霜枫心头一热，低头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温柔绵长，不带情欲，只有无尽的珍视与感恩。

分开时，百里翊右眼角的泪痣红得发亮。何霜枫用指尖轻抚那颗泪痣，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吗？"

"记得。"百里翊模仿当时的语气，"'别...碰我...'"

两人相视一笑。何霜枫故意板起脸："现在呢？是谁整天往我身上蹭？"

百里翊耍赖般又蹭过来："此一时彼一时嘛。"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微风吹动桃枝，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应和室内的低语。

何霜枫想，人生至此，夫复何求？有医可习，有剑可依，有爱可守，足矣。

三日后清晨，白露城门口。

杨肃带领一队轻骑已等候多时。何霜枫和百里翊共乘一骑，马鞍两侧挂满药囊和行李。

"真不要我单独备马？"杨肃好心问道。

"不必。"百里翊搂紧何霜枫的腰，"这样挺好。"

围观的百姓中，阿树挤到最前面，塞给何霜枫一个小布包："师父，这是我娘做的干粮，路上吃！"

赵大娘也挤过来，往百里翊手里塞了个护身符："将军，保重啊！"

酒肆王叔追出城门老远，硬是把一坛新酿的桃花酿挂在了马鞍上："路上解渴！"

在一片送别声中，两人一骑缓缓北行。何霜枫靠在百里翊怀中，望着逐渐远去的白露城墙，心中满是暖意。

"在想什么？"百里翊低声问。

何霜枫微笑："在想等我们回来时，桃花酿该有多香。"

百里翊收紧了环抱的手臂，在她耳边轻声道："会比现在更香。"

马蹄声渐远，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但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一定会回来——回到这个有药香、有剑影、有彼此的小城。

因为这里，是家。

桃花入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