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景淮再度睁开双眸,窗外那抹天光已悄然渗透窗帘的缝隙,于地板上勾勒出一道浅淡而幽寂的光晕。
兴许是高烧余烬的顽固作祟,又或许是昨夜歇斯底里后的遗症,此刻他只觉咽喉干涸至极,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一阵刺痛,叶景淮下意识地偏过头,试图以咳嗽缓解这份不适,却不料牵动了浑身的酸软,疼得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微微挣扎着动了动身子,却惊觉身侧的位置已然凉透了,叶景淮强撑着虚弱的身躯坐起,蚕丝被顺势从他的肩头滑落,露出一袭干净的棉质衬衣。
衬衣领口松垮地半敞着,露出锁骨间深浅交错的红痕。
视线一寸寸下移,目光落在自己皙白的手腕上,领带勒出的青紫色勒痕,与苍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宛如一道无形的枷锁,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昨夜所发生的一切。
“醒了?” 陆严泊端着水杯走进来,脚步放得很轻,眼底带着明显的红血丝,声音刻意压得柔缓,企图掩盖昨夜的肆意妄为,只是喉间的砂砾感却怎么也藏匿不住:“正好起来把药吃了。”
叶景淮的目光掠过那杯递到眼前的温水,他没有接,甚至视线没有一丝停留,只是倾身掀开被子下了床。
凉意顺着他裸露的脚踝蔓延而上,尽管额头那滚烫的温度已渐渐褪去,但他的四肢百骸仍沉浸在虚弱的无力感之中,似乎所有的力气都在昨夜那场漫长而黑暗的时光里被抽走,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径直走向墙角那个落了些灰尘的行李箱,那是他来时唯一的行囊,后来被陆严泊扔在储物间,不知何时被翻了出来。
就像翻出他们之间那些发霉的过往。
“你要做什么?” 陆严泊的声音骤然绷紧,他快步跟过来,温热的手掌猛地按住叶景淮带着淤痕的手腕:“你刚退烧,医生嘱咐需要卧床休息。”
叶景淮的指尖在冰冷的行李箱拉杆上蜷缩了一下,随后甩开他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决绝:“我要离开这里。”
他的声线沙哑得厉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连墙壁上摆钟的滴答声都消失了。
偌大的空间陷入一片突兀的死寂。
“离开?” 陆严泊瞳孔猛地一缩,手里的玻璃杯应声而落,温热的液体瞬间四溅, ‘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蜿蜒的温水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扭曲的水泽,倒映出两张支离破碎的脸。
陆严泊:“你要去哪?”
去哪?
叶景淮望着窗外烟灰色的云层,嘴角牵起一个比晨雾还淡的笑。
笼中鸟振翅,何曾想过要飞往哪片森林,只要离开这座镀金的牢笼就算是自由了。
空气带过短暂的沉默。
只是片刻,两人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
“去哪里都好。”叶景淮拖着行李箱走至衣柜旁,柜门打开的瞬间,昂贵的衣物像潮水般涌了出来,淹没了当初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
他来时只拎了一个行李箱,装了三两件衣物没有塞满,显得空间十分空荡。
走时就连行李箱也装不下了。
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果然,繁盛到极致的事物终将成为负累。
塞满衣柜的行李是,肆意滋长的感情,亦是。
那暗暗蔓延的情愫,如今看来,不过是饮鸩止渴般的沉沦,又怎是一时半刻就能收拾妥当的。
“小淮,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陆严泊走至叶景淮身侧,高大的身影将人笼罩在阴影里,他的喉结上下滑了滑,再次出声语调不太自然的放软:“我承认一开始是我错了,我不该用卑劣的手段将你留在身边...”
“陆严泊,你在想什么?”叶景淮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语,声线平淡:“最开始把我逼入绝境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陆严泊被问的一窒,瞳孔骤然收缩。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酸涩中带着一点苦楚。
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的感觉,是心存不忿,又或是掺杂着别的?
他终究想不明白。
叶景淮像是等不及他的答案,自顾自的抬起眼,那双往日里总是含着温软水光的眸子,此刻空洞的蒙着一层灰迹。
“我以为我们互相喜欢,到头来却只是你偏执的占有欲在作祟,你说你爱我,你不过是喜欢我被你摆布后挣扎的样子,喜欢我被你操控后无能为力的样子。”叶景淮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落下一片黯泽,他凄楚的目色隐在其中:“你现在不愿放手,只是因为我脱离了你的掌控,你心存不甘罢了。”
是啊,是不甘吧?
明明唐疏已经回国了,明明就差一点点了。
这处心积虑的一年又算什么?
陆严泊的指腹在空气中徒劳地蜷缩着,曲折又松开,松开又曲折,最终攥住满掌的虚空。
“小淮,那些都已经过去了,我也认错了,我说了我会改,你又何必揪着不放。”
叶景淮低低的笑了一声:“揪着不放的人是你,没人受得了你这样。”
他转身不再看陆严泊,伸手从衣柜深处取出一件洗得发白的外套,那是他来时穿的,如今却被压在层层华服的最底部。
像极了那段被精湛谎言所掩埋的过往。
他蹲下身时,膝盖传来一阵刺痛,昨夜被按在浴缸里的记忆忽然又涌了上来,让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几件衣服被他胡乱塞进箱子,动作仓促得近乎狼狈。
指节带过行李箱的拉锁,金属齿咬合时发出咔嗒声。
逐而,行李箱的滚轮在地板上碾过,与尖锐的玻璃渣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留下一道单薄的背影。
“叶景淮......” 陆严泊喉间发紧,声音里裹着欲想自洽的慌。
他疾步追上去,可脚刚抬起迈出半步,就被地上的碎玻璃硌得一滑,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扑,膝盖狠狠磕在了床沿上。
他垂下眼,目光扫过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片。
果然亲手摔碎的东西,最后都会成为反噬的回旋镖。
只是现在的陆严泊还不明白。
故而。
他只是咬着牙骂了句:“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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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卷着枯叶掠过街角,碎雨斜斜坠下。
一线线的落在叶景淮的灰色棉质外套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他左手拖着的行李箱,滚轮碾过湿漉漉的砖石路面,一路颠簸震得他虎口发麻,右手将面面紧紧搂在胸前,小狗湿漉漉的毛发贴着他的手心,能清晰感受到小家伙在怀里瑟瑟发抖,小小一团一个劲往他怀里缩,偶尔探出脑袋,用粉色的舌头轻轻舔舐他冻得发红的手指。
温热的触感转瞬即逝,却暖得叶景淮眼眶发酸。
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叶景淮就踩着若隐若现的影子往前走,没有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叮咚——
路边面包店门铃清脆作响。
路人推开门从身侧经过,暖融融的甜香扑面而来。
叶景淮停下脚步在橱窗前驻足,明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整齐排列的面包像一个个艺术品,面面突然在他怀里躁动起来,湿润的小鼻子翕动着嗅个不停,前爪扒着他的衣襟发出细碎的呜咽。
叶景淮沉默了几秒,推门走了进去,他盯着价目表上的数字看了许久,最后视线落在最便宜的那款黄油面包上,而后从口袋里摸出几枚带着体温的硬币。
雨滴打在屋檐,长椅被雨水浸湿了大半,叶景淮坐在干燥的一侧,他撕着面包的手指有些发抖,碎屑簌簌落在膝盖,面面急不可耐地凑过来,却小心翼翼地只叼走边缘的一小块。
粉色的小舌卷走食物时轻轻擦过叶景淮指尖的淤青,尾巴在雨幕中划出欢快的弧线,毛茸茸的触感扫过他伤痕累累的手背。
"对不起啊..."叶景淮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低低垂眸看着它,指尖无意识地梳理着它柔软卷曲的绒毛,自言自语:“还是没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面包店的灯光透过雨帘照过他的侧脸,一线线的光影镀在惨淡的眸色里,却空落落的,映不出半分暖意,眼底是一片晕不开的阴翳。
他拢了拢外套,突然打了个寒颤,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来,连呼吸都带着白雾。
破旧的行李箱歪在脚边,像个沉默的累赘。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映出他苍白憔悴的脸,在通讯录寥寥无几的备注中翻来翻去,最后还是停留在 ‘许游山’ 三个字上。
他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犹豫了很久,指节因长时间用力而泛白。
最终被一滴突如其来的雨水晕开。
嘟——
拨号音响起时。
短短几秒,电话就被对方接通了。
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许哥……是我。”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急刹在路边,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叶景淮的裤脚。
许游山撑着一把黑伞快步走来,伞沿抬起时露出他紧蹙的眉头:"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从那个破旧的行李箱上,滑到叶景淮淤紫的手腕,最后视线落在他破皮的嘴角,瞳孔猛地收缩:“脸色怎么这么差?”
叶景淮看见对方锃亮的皮鞋在自己磨边的球鞋前停下,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喘了口气,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低头轻抚面面柔软的耳朵,小狗在他腿上睡得正香,小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许哥,能不能...帮我照顾面面几天?"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许游山蹲下身时,大衣下摆浸在水洼里,昂贵的面料立刻晕出深色痕迹。
他伸手想碰叶景淮的脸,却在半空顿住了,转而轻轻落在面面背上。
“他和你吵架了?他打你了?”许游山音色里携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怒气和焦急。
他刻意避开了 ‘陆严泊’ 这个名字,想必此刻叶景淮也不愿提及。
“没有。”叶景淮下意识地否认,声音短促而僵硬,不愿多说:“我这边暂时不太方便,就几天,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就把它接回来。”
许游山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放得很柔:“跟我回去,家里有空房间,先在我那住着。”
他伸手想接过行李箱,却被叶景淮猛地攥紧了拉杆。
叶景淮眸色暗了暗,他和陆严泊的开端,就是从一次看似善意的借宿开始的。
"不用了许哥。" 叶景淮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抗拒,他站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彻底拉开了与许游山的距离,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领口。
面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迷茫地抬头,湿润的鼻尖蹭过他的手腕,发出细微的哼唧声。
“把面面托付给你,已经够麻烦了。”叶景淮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抬手,将面面递到许游山面前。
许游山接过那团带着叶景淮体温和雨水湿气的小狗,目光紧紧锁住叶景淮:"这么大的雨,你能去哪?"
面面的四只爪子不停地扑腾,朝着叶景淮的方向发出急切的呜咽,像是在挽留。
叶景淮避开了许游山的视线,一个苍白的谎言脱口而出:"我……我还有个朋友住在附近,我已经和他说好了,去他那借住几天。"
他的指尖微微发颤,表情却沉静无波。
许游山的目光在叶景淮脸上停留了几秒,视线微微偏移,落在他脖颈处那道被半掩的淤痕,最终颓然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叮嘱道:“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叶景淮垂着眼帘,闷闷地应了声 “嗯”。
许游山将手中的伞递过去,伞面上的水珠顺着边缘滑落,滴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拿着,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黑伞被强硬地塞进叶景淮冰冷的手中。
叶景淮指尖触到伞柄的瞬间,那点残存的温度让他心头微颤:“谢谢许哥。”
转身的瞬间,面面突然在许游山怀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呜咽,小身子弓成一团,爪子死死扒着许游山的衣襟。
叶景淮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脚步却没停,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进雨幕。
伞骨上的积水滴滴答答。
滚轮碾过水洼的声响,在雨幕里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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