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六点五十分准时响起时,陈砚已经醒了。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近一个小时,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晨光在墙上投出细长的光带,像极了高中教室窗棂的影子。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林漾的对话框最后一行——“七点十分,老地方见”,那行字被他看了太多遍,连每个标点的角度都快要记熟。
起身换衣服时,陈砚在衣柜前站了三分钟。
西装太正式,T恤太随意,最后他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口磨得有些发白。这是大学时买的,款式和高中那件被林漾抢去当睡衣的卫衣几乎一样。他对着镜子拉了拉帽绳,忽然想起七年前某个清晨,林漾穿着他的卫衣跑下楼,袖子太长盖住了手,像只偷穿大人衣服的猫。
六点五十五分,陈砚推开家门。
初秋的风带着点凉意,吹得楼下的银杏叶沙沙作响。他沿着人行道慢慢走,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却还是在七点零五分就到了那家早餐铺。
七年了,铺子竟然还在。
蓝白相间的遮阳棚褪了色,“张记豆浆”的木牌被雨水泡得边缘发卷,老板娘还是那个系着红围裙的中年女人,正弯腰往保温桶里倒刚煮好的豆浆,蒸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
“来两份豆浆,两根油条,要刚炸的。”陈砚走到窗口时,声音有点发紧。
老板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愣,随即笑了:“小伙子,看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以前总跟个卷头发的男生一起来?”
陈砚的心跳漏了一拍。
卷头发的男生——是林漾。高中时他留着半长的头发,额前的碎发总卷成小小的弧度,被陈砚笑过“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他却梗着脖子说“这叫自然卷,懂不懂时尚”。
“是。”陈砚低低应了一声,指尖在窗台上轻轻敲着,“您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老板娘麻利地用长柄勺舀起豆浆,倒进两个粗瓷碗里,“那时候你们俩天天来,一个抢另一个的油条,一个总把豆浆推给对方,跟连体婴似的。后来突然就剩你一个人来了,再后来……就没见过了。”
她把装着豆浆和油条的纸袋递出来,又额外塞了个茶叶蛋:“算我送的,好久没见你们俩了,怪想念的。”
陈砚接过纸袋时,指尖碰到了碗壁,温温的热度顺着指尖爬上来,像七年前每个清晨,他把豆浆塞给林漾时的温度。
“谢谢。”他说了句,转身往街角的老位置走。
早餐铺斜对面有棵老槐树,树下摆着两张掉漆的塑料桌,是他和林漾以前的专属座位。那时候林漾总嫌这里的桌子沾了油渍,却又每次都抢先坐下来,把干净点的那面推给陈砚:“本少爷赏你的。”
陈砚把纸袋放在桌上,刚坐下,就看到一个身影从街角跑过来。
林漾穿了件白色的冲锋衣,拉链没拉到顶,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头发剪短了,不再是当年的卷毛,却还是习惯性地用手抓着额前的碎发,跑起来的时候,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他跑到槐树下时,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抬头看到陈砚,眼睛亮了亮,像被晨光镀上了层碎金。
“没迟到吧?”他笑着问,声音里还带着点跑急了的喘息,和七年前那句“怕你等急了”的语气,几乎重叠。
陈砚看了眼手机:“七点零九分。”
“那就是没迟到。”林漾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太大带倒了旁边的塑料凳,他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耳根有点红,“这凳子还是这么不稳。”
陈砚没说话,只是把那碗豆浆往他面前推了推。
粗瓷碗里的豆浆冒着热气,表面结着层薄薄的豆皮,是林漾以前最爱吃的部分。他记得林漾总说“这层皮才是精华”,每次都先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刮下来吃掉,再小口小口地喝豆浆。
果然,林漾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勺子,沿着碗边轻轻一刮。
动作和七年前分毫不差。
陈砚看着他的侧脸,晨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好像这七年的空白只是一场漫长的梦,梦醒了,他们还是坐在老槐树下,等着上课铃响的高中生。
“你……”
“那个……”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相视一笑。
林漾的笑比晨光还要亮,他抬手挠了挠头:“你先说。”
“没什么,”陈砚避开他的目光,拿起自己那根油条,“就是觉得,你没变。”
“怎么没变?”林漾咬了口豆皮,含糊不清地说,“你看我这发际线,都快退到后脑勺了,哪像你,还跟高中时一样。”
他说着,视线落在陈砚的卫衣上,顿了顿:“这件衣服……有点眼熟。”
陈砚的心跳快了半拍:“大学买的,跟以前那件很像。”
“哦。”林漾低下头喝豆浆,勺底碰到碗壁,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以前总穿你的那件,被我妈当旧衣服扔了,后来找了好久都没找着。”
陈砚握着油条的手指紧了紧。
他知道。林漾转学后的第三个月,他路过垃圾桶时看到了那件灰卫衣,袖口还沾着林漾不小心蹭上的钢笔墨水——那是高二时林漾帮他抄笔记,被笔尖戳到留下的。他没告诉任何人,悄悄把衣服捡了回来,洗干净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最底层,直到去年搬家才舍得扔掉。
“没事,”陈砚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以后……可以再买一件。”
林漾抬起头,眼睛里有笑意:“好啊,到时候让你也穿穿我的。”
这句话像块小石子,投进陈砚心里,漾开一圈圈的涟漪。他忽然想起高中时,他们总换衣服穿,林漾的校服外套上总有淡淡的洗衣粉香味,陈砚的卫衣上沾着林漾喜欢的橘子汽水味,混在一起,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味道。
早餐在断断续续的沉默里进行着。
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对话,大多是“这家豆浆还是那么浓”“你还记得隔壁班那个总拖堂的数学老师吗”“听说老王(班主任)去年退休了”之类的琐碎话,却像温水泡开的茶叶,慢慢舒展,透出醇厚的味道。
林漾说起他在邻市分校的日子,说那边的冬天比这边冷,说他总在晚自习时想起陈砚讲题的声音,说他后来真的考上了他们约定的那所大学,却在报志愿时选了同一个城市的另一所学校——“怕碰到你,又怕碰不到你,就很矛盾。”
陈砚安静地听着,没说自己其实也考上了那所大学,没说他在新生报到处转了三圈,没说他在图书馆看到过一个和林漾很像的背影,追了半条街却发现不是。
有些话,像没被删除的聊天记录,藏在时光里,不必说出口,也能被对方读懂。
“对了,”林漾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到个东西,你肯定记得。”
他点开相册,递到陈砚面前。
照片是用旧手机拍的,像素有些模糊,画面里是两张摊开的数学试卷,上面用红笔写着两个分数——陈砚98,林漾97。在分数旁边,有两个用黑笔涂画的小人,一个举着奖杯,一个蹲在地上画圈圈,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陈砚是猪!下次一定超过你!”
是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的试卷。
那天林漾比陈砚少了一分,气鼓鼓地抢过他的试卷拍照,说要“留作证据”,还在上面画了丑丑的小人。陈砚当时笑他幼稚,却在后来的无数个深夜,对着聊天记录里这张照片发呆。
“我以为你早删了。”陈砚的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的小人。
“怎么会删。”林漾把手机收回来,指尖在屏幕上摩挲着,“那时候总想着,等再见到你,就拿这张照片跟你比一比,看谁现在过得更好。”
他抬头看向陈砚,眼睛里的认真藏不住:“现在觉得,好像没什么好比的。”
陈砚的心猛地一颤。
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林漾的脸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层金边。他的眼神很亮,像盛着晨光,比七年前那个抢他冰可乐的少年,多了几分沉稳,却依旧清澈。
“嗯,”陈砚低低应了一声,喉结动了动,“没什么好比的。”
吃完早餐,林漾主动去还了碗筷。老板娘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有空常来啊,跟你朋友一起。”
“会的。”林漾回头看了陈砚一眼,笑得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两人并肩往街角走,没说要去哪里,脚步却很默契地放慢了。
路过一家文具店时,陈砚停下脚步。
玻璃柜里摆着一排透明的笔袋,和高中时林漾用的那个一模一样。那时候林漾的笔袋上总贴着各种动漫贴纸,被他用了三年,边角磨得发白,却不肯换。有一次陈砚偷偷给他买了个新的,他却皱着眉说“这个有你的味道”,又换了回来。
“怎么了?”林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你也想起我的笔袋了?”
“嗯。”陈砚的目光落在笔袋上,“你总在里面藏辣条。”
“那不是怕被老班发现嘛。”林漾挠了挠头,“其实我偷偷给你留了不少,后来没来得及给你。”
陈砚想起自己在林漾转学后,收拾他的课桌时,从抽屉缝里摸出半包被压碎的辣条,包装上还写着“陈砚专属”。他没吃,一直放在书桌里,直到辣条过期发了霉,才恋恋不舍地扔掉。
“我知道。”陈砚说。
林漾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细纹弯起来,像盛满了光:“就知道你会发现。”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林漾停下脚步:“我往这边走,去公司。”
“我也往这边。”陈砚指了指他身后的方向,“我们公司在前面那条街。”
林漾的眼睛亮了:“这么近?”
“嗯,步行十分钟。”
“那……”林漾的手指在口袋里蜷了蜷,“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我知道有家火锅店,味道跟高中门口那家很像。”
陈砚想起高中时,他们总在月考结束后去吃火锅,林漾不能吃辣,却总抢着往他碗里夹毛肚,结果自己辣得眼泪直流,还要嘴硬说“这点辣算什么”。
“好。”他听到自己说。
“那我下班联系你。”林漾转身时,脚步轻快得像要飘起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你的微信头像,该换了。”
陈砚的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色风景,用了七年。
“你的也是。”陈砚说。
“那我回去就换。”林漾挥了挥手,“晚上见。”
“晚上见。”
看着林漾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陈砚站在原地,摸出手机。
置顶列表里,林漾的头像已经换了——是一张他拍的晚霞,和七年前他们在操场看台上分享的那张几乎一样,只是这次的构图工整了许多,像极了陈砚的风格。
陈砚点开自己的头像设置,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
是七年前那个盛夏,他偷拍的林漾。
少年坐在梧桐树下,手里举着半瓶可乐,阳光落在他扬起的脸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把整个夏天的光都装进了眼睛里。
他把这张照片设为头像,点击“确定”的瞬间,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漾发来一条消息:
“头像很好看。”
后面跟着一个龇牙的小狗表情,和七年前他在单词纸条末尾画的那个,一模一样。
陈砚看着屏幕,忽然笑了。
晨光穿过街道,落在他的手机上,照亮了对话框里新的消息,也照亮了那些被时光封存的旧时光。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不会被时间冲淡。
就像老槐树的影子,豆浆碗里的热气,还有藏在未删聊天记录里的,那句说了七年的“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