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光，亮得像是被一盆滚水猛地浇透了灰云。晨光带着初生的燥气，直挺挺砸在老旧城区油腻腻的路面上。空气黏稠得像是熬坏了的糖浆，早市里混杂的油烟气、鱼腥气、汗水和熟食发酵的味道，沉甸甸压在每一个早起营生的人胸口。
吴所畏推着车。
与其说是车，不如说是一堆勉强用几根铁丝拧在一起、再靠着信念支撑才没散架的破铜烂铁。
那辆跟他出生入死、饱经风霜的小电驴，侧翻过，刮擦过，前轮轴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龙头歪斜，后座架子上，那个曾经盛满他唯一希望的黑褐色卤料桶，盖子塌瘪了一块，边缘豁着口，油腻腻的卤料残渣顽固地糊在内壁和边缘。一路推来，桶身哐啷作响，沾着干涸泥土的桶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拖出断断续续的、难听的噪音。
他选的位子，正对着菜市场入口。人流最大，眼最杂，太阳也最毒。棚顶缝隙里漏下来的光柱，像聚光灯一样，刚好打在他身上。
没人会多看这堆破烂一眼。太脏，太寒酸，也太常见。这就是老城区菜市场的底色，无数个为了几块钱起早贪黑的背景板之一。没人在意那桶是什么成色，那车还能不能走。他们只关心菜价肉价。
除了一个人。
姜小帅叼着一根硬邦邦的油条，蹲在对面肉铺阴影里的两个破箩筐后面。他那件印着褪色骷髅头的旧T恤沾满了灰和早市的油腻，目光却亮得像探针，穿透热浪蒸腾的空气和人流的间隙，牢牢钉在吴所畏身上。他的“战术笔记本”摊在膝盖上，潦草地画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几个连环套的圈，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破防释放点”、“真惨钩”之类的字，活像个犯罪现场的草图大师。
吴所畏把车停稳。骨头缝里，尤其是右腿膝盖昨晚上撞上马路牙那一下，一阵阵跳着疼。他没心思弄那些招牌菜牌，弯腰从桶底扒拉出唯一一把能站住脚的、椅面布满裂纹的塑料小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嘶！
凳面粗糙的裂口边缘瞬间硌进他臀部的肌肉。这不是什么优雅的“三分凳沿沾沾坐立”，而是彻底被生活夯进泥土里的沉重。
腰背的肌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和更深层的疲惫，下意识佝偻了半分。他太累了。从昨晚那种毁灭性的碰撞和羞辱中挣脱出来，再到在姜小帅那破屋子里被连吼带吓地点燃了那点疯狂的星火，一路推着这破车穿越大半个老城区……身体的极限在报警。手臂的酸麻，后背撞过车门的闷痛，膝盖的刺痛，此刻被滚烫的空气一蒸，如同无数根小针在骨肉里反复戳刺。
姜小帅在对面看得眼都直了！
对！就是这个味儿！一点不多，一点不少！那被现实砸塌了一角的疲惫和隐痛，全揉在这一个微微塌肩、佝偻背脊的坐姿里！浑然天成！绝对没有一丝表演成分！这就是“朴玉风”的最高境界——真惨！
姜小帅用力嘬了口变凉的豆浆，在笔记本上狠狠画了个对勾：“姿态满分！给老子焊死在凳子上！就这么惨！”
菜市场的早高峰喧哗像潮水般涌来，将吴所畏和他这堆破烂货彻底淹没。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塑料袋的窸窣摩擦声……一切都像是裹着油腻的隔膜。吴所畏的目光失焦地盯着摊前的地面。水泥地上裂缝里的污垢，像是他此刻人生的注解。
他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池骋那双冰冷玩味的眼睛，那句轻飘飘的“回收”，如同刻在视网膜上的咒印，在每一秒的沉寂里都试图浮现。还有岳悦那张昨晚在灯光下得意洋洋的脸……仇恨和被玩弄的耻辱感在心底某个角落沉淀，熬煮。
就在这时——
嗡！！！
一阵极其低频、却极具穿透力、如同大型猫科动物低沉咆哮的引擎声浪，像一把冰冷的金属重锤，毫无征兆地、霸道无比地撕开了菜市场浑浊燥热的喧嚣！
嗡——轰！！！
紧接着，引擎爆发出短促有力的轰鸣！如同掠食者逼近猎物时喉咙里滚动的威胁！
声音太近了！近到像贴着耳朵炸开！
整个菜市场的鼎沸人声像是被按了消音键，瞬间凝滞！无数摊贩、大妈、早起的食客齐齐循声望去！
街角！
那辆深蓝色的庞然大物如同撕破晨雾的怪兽！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如同小型堡垒般充满力量感的车身，流畅地拐过街角！阳光下，昂贵金属漆面折射着近乎刺眼的光晕，冰冷、强悍、完美无瑕，与周围油污的水泥路面、斑驳的墙面、攒动的廉价衣衫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天壤之别！
它没有冲进菜市场泥泞的内部。就在菜市场入口正对着的另一侧、人行道稍微宽敞点的路边，稳稳地停了下来。位置恰好与吴所畏的小摊隔着一条不宽的街道，形成精准的正对。
车窗是全黑的隐私玻璃，如同巨兽的竖瞳，深不见底，隔绝一切窥探。引擎的轰鸣渐渐低伏下去，变成低沉的怠速声，像巨兽蛰伏的呼吸。
嗡……嗡……
低沉震颤的尾音如同无形的鼓点，一下下敲打着整条街的神经。菜市场里的人屏息凝神，小摊贩们下意识地把值钱点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在这种地方，出现这种级别的怪兽，只意味着一件事——麻烦。要么是城管的先头部队，要么就是招惹不起的瘟神。
吴所畏的身体，在引擎咆哮骤然撕裂空气的瞬间，猛地僵住！
那声音他死都不会忘！昨天夜里，它碾过花瓣泥土混合着他卤汁的味道，也碾碎了他最后一点体面！
来了！
真的来了！
池骋！
一股冰冷刺骨的战栗顺着脊柱猛地窜上后颈！心脏在那一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巨大威胁骤然降临、如同猎物暴露在天敌目光下的本能应激反应！他后背瞬间绷紧，撞车门的伤处因为肌肉的骤然紧缩猛地被撕扯了一下，传来一阵清晰的锐痛！
膝盖上昨晚撞伤的地方也跟着被牵动，针扎似地刺了一下！再加上屁股底下劣质塑料凳的裂口硌得发麻！
剧烈的生理性不适伴随着池骋带来的巨大精神压迫感，如同冰火交融的电流，一瞬间贯穿了吴所畏早已疲惫紧绷的神经！
“操……”姜小帅在对面肉铺阴影里低骂了一声，兴奋得差点把豆浆袋捏爆！鱼！鱼咬钩了！开场就是绝杀！这该死的压迫感！他死死盯着吴所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手在笔记本上疯狂地点着，无声地嘶吼：“接住！兄弟！眼神！给老子眼神拉满！”
吴所畏甚至无暇去寻找姜小帅的方向。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因为那辆车的停驻而炸开警报！
就在这时，如同呼应着某种剧本——
副驾驶的车窗玻璃，没有任何预兆，如同舞台大幕拉开般，无声而流畅地降了下来！
光线瞬间涌入车内。
一张妆容极其精致、眼角眉梢都精心勾勒，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得意和炫耀的脸，迫不及待地探出了窗口！
岳悦！
她脸上精心塑造的笑容瞬间僵硬凝固！
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菜市场入口那片污糟的地界，瞬间就在混乱喧嚣的正对面，精准地锁定了那个坐在破烂塑料凳上、推着破车烂桶、一身狼狈、正猛地抬头看过来的身影！
吴所畏！
吴所畏的目光因为惊愕和对池骋的应激反应，在她探出头的一瞬间，刚好直直地对上！
就是这零点一秒的电光火石！
吴所畏的眼神！根本来不及做出姜小帅教导的任何反应！最原始、最本能的东西在高压下瞬间泄露！
那眼神里充满了什么？
惊愕？有。
恨意？滔天汹涌！
但就在那一瞬间的碰撞里，在那铺天盖地的屈辱感席卷重来、裹挟着被池骋强势围观带来的巨大压迫下，那一直被他死死压抑在眼底、如同困兽般的疲惫和痛苦，在岳悦那张写满鄙夷和炫耀的脸撞入视线的瞬间，如同被针尖挑破了脓疮——猝不及防地，决堤而出！
那是一种混杂了昨夜肉搏失败后的筋疲力尽、被钉在车门上的无力与屈辱、今早顶着一身伤痛挣扎来此的艰难、以及此刻再次成为对方炫耀资本的巨大辛酸……数种痛苦叠加发酵、瞬间爆发、无法控制的坍塌感！像一直咬牙负重前行的人，突然被一脚踹到了断崖边！眼神深处，瞬间涌出的那种几乎要溢出的、沉重的、近乎绝望的钝痛感！
极其短暂！如同黑夜中划过的微弱火星！
甚至连吴所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身体的疼痛和池骋带来的巨大威胁感让他的精神防御短暂崩塌了一线！
随即！
“唰！！！”
吴所畏几乎是凭着这三天被姜小帅魔鬼训练磨出的、深植骨髓的条件反射！在那失控的一线脆弱感泄露的瞬间！
他猛地、极其凶狠地、像受了致命伤后本能反击的野兽，扭开了脸！避开了岳悦和那扇车窗可能投射过来的一切视线！那动作又快又猛！
但还不够！
“操！”姜小帅在对面的箩筐后差点跳起来！心里狂喊：“破防！破！防！完美！现在！收！！快收！！！眼神！眼神凶起来！恨回去！！！”
吴所畏的眼皮剧烈跳动了两下！脸颊的肌肉狠狠绷紧！几乎在扭开脸躲闪的同时，他那已经充血的眼睛再次猛地转回！这一次，所有泄漏的疲惫和脆弱都被更浓郁的、被强行点燃的愤怒和羞辱死死盖住！眼神像淬了火的钢铁，裹挟着要烧毁一切的疯狂狠戾，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毁灭感，甚至更添了几分被逼到墙角彻底放开了的野性！他咬着牙，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不管不顾地，重新迎向那扇降下的车窗——直接对上了车窗后那双眼！
那不再是姜小帅教导的“土气钓系三连招”，而是完完全全的、被池骋的出场方式彻底点燃引爆的、更加真实也更加狂暴的凶戾！
仿佛在无声咆哮：看！老子就这样！有本事你现在下来咬我？！
而就在吴所畏这狂暴、野性、毫不掩饰恨意的眼神射向副驾驶车窗，即将撞上岳悦那张惊愕错愕混合着更大鄙夷的脸时——
滋……
车窗玻璃如同有感应一般，在吴所畏狂暴眼神射来的前一刹那，开始极其缓慢而平稳地……上升！
隔绝！
黑色的隐私玻璃像一道冰冷的幕布，徐徐升起，稳稳地、一点点地，将岳悦那张还凝固着惊愕表情、即将被吴所畏狂暴眼神射穿的脸，阻挡在了厚重的玻璃之后！
上升！
上升！
最终，副驾驶那扇车窗彻底关闭！严丝合缝！重新变回一方吞噬光线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方块！
整个过程，除了引擎低沉的、如同嘲笑般的怠速嗡鸣，车里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没有制止岳悦的探头，更没有回应吴所畏这狂暴一击的眼神！
只有那沉默的车窗，在吴所畏杀意汹涌的目光抵达终点时，完成了完美切割！
如同一个无声的耳光！一瓢泼在烈火上的冰油！
将吴所畏那全力扑出去的疯狂撕咬，直接隔绝在冰冷厚重、隔绝一切的玻璃屏障之外！
一拳打在虚空！
巨大的反差感和失控感带来的憋屈，瞬间将吴所畏整个人点燃！他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猛虎，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弦因为这蓄力一击的落空而发出濒临崩裂的呻吟！额角的青筋因全力压抑怒火而突突狂跳！脸颊两侧的肌肉抽搐着，咬肌死死绷紧，仿佛要把满嘴牙齿都碾碎！一股被愚弄、被彻底无视的狂怒，混合着无处宣泄的屈辱，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剧烈地左冲右突！
菜市场的喧嚣在车窗升起后又短暂回归，但所有人都不敢大声了。那道沉重的阴影悬在不远处。岳悦的脸被隔开了，但那辆冰冷的大G如同一个无法忽视的惊叹号，凝固在街边。
吴所畏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狼狈。他不敢看那辆车，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眼前破桶豁口边缘凝固的油垢。膝盖的刺痛，手肘擦伤的灼热感，硌着塑料凳裂口的麻胀感……所有的不适都在此刻无限放大，提醒着他彻头彻尾的狼狈。而那扇无情升起的车窗，更像一把看不见的刀，切开了他强行伪装出来的凶悍，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虚弱缝隙。
好痛……操！
吴所畏心里无声地嘶吼，牙根咬得更紧。
嗡……
就在这时，那低沉的怠速声突然消失了。
车灯亮起，在日光下显得低调而冰冷。
深蓝色的大G如同一头结束狩猎、意兴阑珊的猛兽，没有片刻停留，庞大的车身平稳地启动、转向，轮胎碾过略显粗糙的路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微弱摩擦声。它丝毫没有理会对面那个被它轻易点燃又彻底无视的身影，径直滑入稀疏的车流，迅速汇入远处宽阔街道的阳光里，消失不见。
速度之快，仿佛它的出现，只是为了投下这一道冰冷的阴影，然后再无留恋地抽身离去。
整个过程短暂到让人恍惚。
只留下吴所畏僵在原地，像一根被钉进热油滚烫的垃圾堆里的朽木，连嘶吼的力气都耗尽了，只有那点憋到骨子里的剧痛和屈辱，在死寂中无声地沸腾、腐蚀。
姜小帅不知何时溜了过来。他贼精地避开周围人好奇探询的目光，像个潜伏多年的特务，弯腰凑近吴所畏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兴奋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操……真他妈狠！这一手车窗升降切割……比老子想的还毒！钓鱼执法玩成阳谋了！” 他重重拍在吴所畏汗湿冰凉的后背上，“不过……兄弟！成了！别他妈憋了！你看你这汗！这眼红的！这破桶烂车！你这‘饵’！他那杆！他妈算是彻底搭上了！”
吴所畏没动。
姜小帅看着他那副强撑着、仿佛一碰就要彻底散架的倔强背影，看着那辆破车破桶，看着对面池骋车子刚刚停留过、仿佛还残留着冰冷压迫感的位置，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猛地更亮了几分。
他猛地掏出他那破旧手机，划开屏幕，飞快地打了几个字，然后递给吴所畏。
屏幕上是他临时用备忘录打的几行大字：
“兄弟，听哥的！明天来！继续摆！位置不变！姿势不变！把你这‘惨’！给我腌入味咯！”
“记住！这次，眼神是重点！等他再来撩窗子（肯定还有下次！），别给他那么狂暴的恨！老子要你最深层的东西！”
“累！你骨头缝里那些被社会毒打出来的、怎么都洗不掉的累！藏在那恨意底下、被池骋当泥点子一样踩还挣扎想站起来的、像条野狗一样舔伤口的痛！”
“给他看这个！那个‘破防点’！藏起来！藏在你那硬壳底下！就等他戳！等他来‘开箱验货’！”
姜小帅咧着嘴，露出一口不算整齐的白牙，眼神灼热得如同点燃的鬼火，低低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让他亲！自！来！‘撬开’！咱们这毒核榴莲的壳儿！尝尝那‘芯儿’！到时候……嘿嘿嘿……”
他的笑声像砂纸磨过铁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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