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夏天,像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蒸笼。陆柠租的这间“鸽子笼”,墙皮黄一块绿一块,长满了霉斑,散发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腐烂木头和廉价杀虫剂的怪味。楼下大排档的油烟、小贩的叫卖、摩托车的轰鸣、夫妻的吵架声,还有不知道哪家孩子没完没了的哭嚎,混成一锅滚烫的杂音粥,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灌进来。
一只油光水滑的大蟑螂,堂而皇之地从掉漆的桌腿爬上来,嚣张地巡视着桌面,最后停在那台屏幕裂了缝、键盘油光发亮的二手笔记本旁边。陆柠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不是只让人头皮发麻的虫子,就是个小小的装饰。
她刚从快餐店下了晚班回来,身上还带着炸鸡和廉价清洁剂的混合气味。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脚底板被廉价帆布鞋磨得生疼。胃里空荡荡的,火烧火燎。桌上放着半个冷掉的、干巴巴的馒头,还有半瓶没盖盖子的凉白开——这就是一顿很好的晚餐。
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眼下是浓重的乌青,嘴唇因为缺水而起皮干裂。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烧着两团幽冷的鬼火,死死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行——Python、Java、TCP/IP协议栈、防火墙原理……一堆天书般的符号和术语。
白天,她是快餐店手脚麻利沉默寡言的收银小妹,是街角便利店上货的临时工。要忍受领班的呵斥,油腻大叔不怀好意的打量,醉酒客人的无理取闹,还有永远也搬不完的沉重货箱,身体的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
但到了晚上,回到这个蒸笼一样的、蟑螂横行的“家”,她就是战士。键盘就是她的武器,显示屏就是她的战场。每次累到意识模糊时,手指无意识地摸向锁骨下方,隔着薄薄的汗湿T恤,那里贴着皮肤,是母亲留下的那条旧银链子。冰凉的触感,像一剂强心针,刺进麻木的心脏。
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脑子里就会不受控制地炸开那些画面:
贺萧阑当众撕碎婚书,红白纸屑像肮脏的雪片砸在她脸上,他那张扭曲的脸咆哮着:“烂货!连替身都不够格!”
林薇薇假惺惺的哭腔在电话里回响:“柠柠,认命吧!去求求金雀老板……”
陆正峰冰冷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整个宴会厅:“滚!你不再是我陆家人!”
还有那三千七百八十五万六千!像一座无形的山,悬在头顶,随时会砸下来把她碾成齑粉!
滚烫的恨意让她瞬间清醒,键盘敲击声陡然变得急促、狂暴,像密集的鼓点,又像宣泄怒火的子弹。在狭小闷热的空间里,压过了窗外的嘈杂,也盖过了那只蟑螂爬行的窸窣声。一行行代码在屏幕上疯狂跳跃,构建着无人知晓的堡垒。
身体是极度疲惫的,像散了架的破机器。
精神却像打了鸡血,亢奋得近乎癫狂。
这冰火两重天的撕裂感,成了支撑她活下去、往前爬的唯一动力。
手指因为长时间敲击而微微痉挛。她停下,甩了甩手腕,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个随意扔在桌角的、不起眼的黑色U盘——
鬼使神差地,她把这个黑黢黢的家伙插进了接口。
硬盘灯闪烁。
一个从未见过的、极其简陋的纯黑命令行窗口弹了出来,没有图形界面,只有光标在冷酷地闪烁。
她试探着敲了几个命令。
dir? 无效。
ls? 无效。
一个极其陌生的、自创的指令前缀?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直觉,输入了可能是母亲名字拼音缩写加生日的组合。
光标顿了一下。
紧接着,屏幕上开始疯狂地、瀑布般地滚动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
不是正常的文件列表,而是一堆堆破碎的、残缺的、如同天书般的源代码碎片!像一场数字风暴,又像一个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幽灵,在屏幕深处无声地尖啸!
陆柠瞳孔骤缩。
这……是什么东西?!
谁留下的?
母亲?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惊疑不定的脸庞。那只蟑螂似乎也被这诡异的代码惊动了,抖了抖触须,飞快爬走了。键盘敲击声停止了,狭小的屋子里,只剩下老旧风扇的嘎吱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属于深城底层的嘈杂。而屏幕深处,那场无声的代码风暴,仍在疯狂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