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城中村的天台，像个被遗忘的钢铁孤岛。陆柠和周锐背靠着锈迹斑斑的水箱，屁股底下垫着不知谁丢弃的破纸板，啃着便利店最便宜那种干硬面包。

“操，这玩意能当凶器使了。”周锐龇牙咧嘴地咬下一块，含糊抱怨，“我说陆柠，咱俩搁这吹冷风啃砖头，就为了省那几块钱空调费？图啥？”

陆柠没看他，目光钉在楼下那片被违章建筑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里，霓虹招牌的光污染顽强地涂抹在低矮的云层上。她咽下嘴里干巴巴的食物，喉咙有点喇。“图口新鲜空气，图个能喘气儿的地儿。”她声音不高，“图…不用他妈的一辈子给那些傻逼外包公司当人肉电池，写那些狗屎一样的脚本。”

周锐斜眼看她：“那你想干啥？上天？”

“想干点有脑子的活儿。”陆柠终于转过头，脏兮兮的运动鞋尖踢开脚边一个空矿泉水瓶，“AI安全，数据挖掘…那些大公司嘴里嚼着、真正值钱的东西。”

周锐嗤笑出声，面包屑喷出来：“醒醒吧大姐！你瞅瞅咱俩，一个蹲网吧通宵给人写外挂的，一个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差点把眼珠子焊在主板上的！还AI安全？数据挖掘？你当那些玩意儿是菜市场的大白菜？钱呢？客户呢？地盘呢？搁你那个转个身都撞墙的单间里搞？”

“车库怎么了？我家怎么了？”陆柠猛地站起来，瘦弱的脊背绷得笔直，“地盘是死的，人是活的！用技术说话！把他们打服！打疼！让他们知道，深城底下，藏着真东西！”

陆柠的眼睛里烧着野火，烫得周锐心头一跳。他沉默了几秒，把最后一点面包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半晌，他抹了把嘴，仰头看着站着的陆柠，眼神复杂：“妈的…疯子。行，算老子一个。先说好，下个月房租要是交不上，老子就睡你这‘科技摇篮’的地板上！”

“深瞳工作室”的“总部”——陆柠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单间——此刻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创业气息”。劣质烟草味顽固地盘踞，混合着泡面残汤的酸馊气，还有二手服务器机箱风扇全力运转时散发的、带着焦糊味的燥热。墙壁上糊着各种打印出来的代码片段、网络拓扑图，还有一张巨大的深城地图，上面用红笔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圈。

周锐蜷在房间唯一一把瘸腿椅子上，眼袋青黑，对着屏幕上瀑布般刷新的日志数据流骂娘：“操他大爷的！这老王头家的服务器是公共厕所吗？什么垃圾都往里灌！”他灌了一大口凉透的速溶咖啡，苦得脸皱成一团，“陆柠，你确定这单接得值？三百块！还不够咱俩买泡面的！”

陆柠没吭声。她盘腿坐在地上，膝盖上架着一台风扇嗡嗡作响的老旧笔记本，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同样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几天没洗的头发胡乱扎着，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她十指在键盘上敲出密集的声响，快得像抽筋。“值不值，得看能不能把藏在数据里的‘鬼’揪出来。”她声音沙哑，带着熬夜的干涩，“老王快被这‘鬼’啃死了，他的小破店就是他的命。”

老王，一个在本地技术论坛鬼哭狼嚎发帖求助的小电商老板。店铺流量诡异暴跌，订单像被黑洞吸走，支付系统还时不时抽风。他字里行间透着绝望，而陆柠闻着味儿精准地扑了上去，报了个近乎白送的价格——三百块，外加一顿老王承诺的“大餐”。她要的，是撕开市场的第一道口子。

“找到你了…”陆柠突然低语，敲击声骤停。屏幕上，复杂的日志分析工具界面里，几条看似平常的访问记录被高亮标记，像黑暗中暴露的蛇信子。“看这里，周锐！伪装成正常用户请求，频率高得离谱，专挑冷门商品页面钻…还有这个内部接口的调用记录，时间点卡得真他妈准！”她眼里爆发出野兽锁定猎物时的精光，“不是外部的爬虫，是内鬼！有人开了后门，往外倒数据！”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两人像在垃圾山里淘金的拾荒者，在浩如烟海、杂乱无章的数据碎片里拼凑线索。烟灰缸满了又倒，速溶咖啡冲了一包又一包，困极了就轮流在散发着霉味的床垫上眯瞪半小时。键盘的敲击声、风扇的嘶鸣、偶尔爆出的粗口，是这场战斗唯一的配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份算不上精美、但绝对致命的报告连同修复方案，被陆柠发送到了老王的邮箱。报告里，清晰地画出了那只内外勾结的“数据幽灵”的行动轨迹和致命漏洞。

几小时后，老王的电话像炮仗一样炸了过来，声音激动得变了调：“陆…陆小姐！神了！真神了！按您说的法子，把那狗日的爬虫掐了，内鬼账号也封了！订单…订单它回来了！回来了啊！”电话那头，老王的声音哽咽了，“您是我老王全家的救命恩人！三百块…我这就给您转！不！我加钱！必须加！我还要请你们吃大餐！吃最好的！”

陆柠听着电话那头语无伦次的感激，紧绷了几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东西猛地涌上来，冲得她眼眶发酸。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对着同样一脸不敢置信、胡子拉碴的周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更有岩浆般灼热的战意。

第一滴血。微薄，滚烫。深瞳工作室的名字，像一颗微小的钢钉，被老王这个活广告，狠狠楔进了深城这片弱肉强食的钢铁丛林边缘，钉下了一个微不足道却无比坚实的印记。

一份简陋的数据分析报告，静静躺在一张宽大的实木桌面上。

桌后的人指尖划过报告末尾那个陌生的署名——“深瞳”，轻轻敲了敲桌面。

落地窗外，深城的万丈霓虹在晨曦中逐渐暗淡，却酝酿着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