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露珠还挂在芭蕉叶尖微微颤动,宫里的传旨太监已经迈着细碎的步子踏进了别院的大门。
我扶着姐姐往正厅走,她穿了身簇新的藏青色锦袍,布料上隐约泛着暗纹,是昨夜连夜赶制出来的——原先那身白袍已经被血浸透,怎么也洗不干净了。她的左肩刚包扎好,走路时略显僵硬,却仍旧挺得笔直,像一棵初春冒头的青竹,带着几分生涩却锋芒毕露的气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少年苏青,胆识过人,于京郊一役亲斩叛首,平定乱党,功勋卓著。特封昭武校尉,赏银百两,绸缎十匹,钦此。”
太监的声音尖细而拖长,在空旷的厅内回荡。姐姐垂眸躬身,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臣苏青,谢主隆恩。”
我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眼角余光扫见那太监的目光在姐姐身上打了几个转,好奇中掺着探究,像一只猫嗅到了陌生气味。也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远房表弟,一夜之间成了皇帝亲封的校尉,谁听了不会多想?
等送走了太监,姐姐才松了口气,伸手扶住桌沿轻咳两声。我赶紧上前搀住她:“先回房歇着吧,剩下的事我来料理。”
她点点头,刚转身,院门口便传来一声通报:“萧世子到——”
萧策穿着一身素色常服,手里拎着个食盒,步履从容地走进来。他看见姐姐肩上的绷带,眉头稍稍皱了一下,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陛下刚下的旨,我在宫门口听见了,特来道贺。”
“多谢萧世子。”姐姐拱手行礼,动作克制得连衣袖都没扬起,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不必多礼。”萧策将食盒递给我,嗓音温润,“母妃让人炖了些鸽子汤,说是补气血的,你给……苏校尉送去。”
我接过食盒,指尖触到里面温热的瓷壁,心里明镜似的。这汤哪里是镇北侯夫人的意思,分明是他特意吩咐人备的,却非要借别人之名掩藏自己的关切——这种把戏,他向来玩得熟练。
“萧世子有心了。”我屈膝道谢,“表哥刚接了旨,身子乏,我先扶他回房。”
萧策的目光在姐姐苍白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终究只是颔首:“去吧。我在厅里等你们,有些军务的事,想与苏校尉商议。”
扶着姐姐回房的路上,她低声说道:“他是来看我伤得重不重。”
“嗯。”我替她推开房门,“也是来探我们的底细。”
姐姐坐在床边,任由我解开绷带换药。刀口比想象中更深,斜斜划过左肩,皮肉翻卷的模样看得人心头发紧。我用棉签蘸了药,小心翼翼地碰上伤口,她猛地攥住床单,指节瞬间泛白。
“疼就叫出来。”我放缓了手上的动作。
“习惯了。”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小时候练刀,哪次不是带着伤回家?”
我的手顿了一下。确实,从十二岁开始,她就跟着父亲在演武场上摸爬滚打,刀枪无眼,哪次不是满身狼狈地回来?可那时候有父亲的药圃,有母亲的汤药,如今只剩下我这个半吊子医术撑场面罢了。
换完药,我刚把绷带缠好,就听见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萧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捧着一卷军图:“打扰了,只是这处布防……”
他的视线落在姐姐露出的肩头皮肤上,忽然僵住了。那里有一道浅淡的疤痕,是她十岁时替我挡下假山石留下的印记。
姐姐迅速拉过衣襟遮住肩膀,语气冷了几分:“萧世子有话不妨直说。”
萧策回过神,展开军图:“京郊叛军虽平,但余党可能流窜至西郊密林。我想着,苏校尉对地形熟悉,不如……”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但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反复掠过姐姐的脖颈——那条银锁正半掩在衣领间,露出一小截链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笑得乖巧:“表哥刚受了伤,恐怕不便再带兵。萧世子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画张西郊的地形图?前几日我去那边的观音庙还愿,倒是记下了些路径。”
萧策看了我一眼,眼底的探究散去,多了几分温和:“有劳绾妹妹了。”
等萧策离开,姐姐才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差一点就露馅了。”
“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我收拾着药箱,“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早点想个对策。”
窗外的喧哗声突然响起,街上的百姓正在议论新封的昭武校尉。有人说苏家出了少年英雄,有人猜测苏青必是武曲星下凡。
姐姐走到窗前,望向街上攒动的人影,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爹当年镇守边关的时候,百姓也是这样夸他的。”
我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她的掌心布满厚厚的茧子,指腹上还有新磨破的地方,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姐姐,”我看着她的眼睛,“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知道,苏家不止有苏将军,还有你。”
她笑了,眼中的疲惫尽数散去,只剩下亮得惊人的光芒。阳光洒在她脸上,青衫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剑。
捷报入宫,校尉扬名。这是第一步,可我知道,从今日起,“苏青”这个名字,会如同一颗钉子,牢牢嵌进京城的棋盘里,再也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