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成年人的约定
于芝约在清潭洞一家藏在画廊二楼的咖啡馆。下午三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空气里飘着肯尼亚AA豆的焦香,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层黏腻的紧绷。
朴宰范到的时候,于芝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高领针织衫,头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线条清晰的脖颈。面前的拿铁没动过,奶泡上的肉桂粉已经沉下去,像她此刻的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淡。
他拉开椅子时,金属腿蹭过地板的声响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等很久了?”他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雪松香水味随着动作散开,于芝握着杯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刚到。”她抬眼,目光平直地落在他脸上,“找我有事?”
这话问得刻意疏离。朴宰范舌尖抵了抵后槽牙,上周艺术展开幕式那个带着酒气的告白像块没烧透的炭,在两人之间闷烧了整整七天。他发的消息她回得极短,约她见面时,她沉默了半分钟才说“好”。
他早该知道,于芝不是会在暧昧里打转的人。纽约长大的孩子,习惯了直来直往的规则,喜欢就靠近,犹豫就摊牌,拖泥带水是对彼此时间的浪费。
“想聊聊开幕式那天晚上的事。”朴宰范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视线没躲,“我说的‘喜欢’,不是社交场合的客套。”
于芝的睫毛垂下去,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搅动着杯子里已经凉透的咖啡,银匙碰到杯壁发出轻响:“我知道不是客套。”
“那你在躲什么?”
“我没有躲。”她反驳得很快,却在抬眼时泄了气——他太懂怎么看穿人了,那些藏在冷淡表情下的犹豫,那些刻意放缓的回复速度,在他直白的注视里无所遁形。
她叹了口气,推开杯子往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了些,语气却更冷:“朴宰范,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哪方面?”
“所有方面。”于芝数着手指,像是在列一份条理清晰的清单,“你是公众人物,我只想安安静静做设计;你活在聚光灯下,我习惯待在阴影里;你身边永远有无数人围着,而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无名指上那枚低调的银戒,“对‘共享’没兴趣。”
最后那句像根细针,精准刺中他过去的软肋。他喉结动了动,没否认。圈内那些半公开的关系,那些心照不宣的妥协,她看得比谁都透彻,也防备得比谁都早。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于芝,你知道的。”
他看到她握在膝盖上的手收紧了。那天在天台递外套时,她指尖触到他手腕的温度;在工作室看他改beat时,她盯着他后颈纹身的眼神;甚至在他替她挡开粉丝时,她往他身边靠近的那半寸……那些瞬间不是错觉,是成年人在克制下漏出的真实心动。
“知道又怎么样?”于芝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知道你现在说‘不一样’,不代表以后不会变。知道你现在愿意花时间陪我,不代表巡演时能及时回我消息。知道你今天能在这里说喜欢我,明天可能就因为公司一句话,把我藏得像个秘密。”
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地砸在空气里。美式口音让尾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冷,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人无力。朴宰范看着她,突然想起共同朋友说过的话——于芝十七岁就敢一个人在布鲁克林开画展,被画廊老板坑了钱,也只是冷静地收集证据起诉,全程没掉过一滴泪。她的世界里,安全感从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你怕的是这个?”他问。
“我怕的是麻烦。”于芝纠正道,“我来首尔是为了工作,三个月,做完展就走。我没打算在这里开始一段需要消耗大量精力去维持的关系,尤其是和你这样的人。”
“和我这样的人?”他捕捉到那个词,眉峰微挑,“明星?”
“是‘活在规则里的人’。”她直视他的眼睛,“你的世界有太多规则,公司的规则,粉丝的规则,行业的规则……而我,不想成为其中一条。”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进来一对年轻情侣,女孩兴奋地举着手机拍墙上的画作,男孩在旁边笑着帮她整理头发。那股旁若无人的亲昵,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格外沉重。
朴宰范端起面前的冰美式喝了一口,冰碴子硌在舌尖,凉意顺着喉咙往下走。他在心里盘算了无数种回应——可以承诺会处理好一切,可以说愿意为她打破规则,甚至可以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赌咒发誓。但他看着于芝那双写满“别骗我”的眼睛,突然觉得那些话都太轻了。
成年人的感情里,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尤其是在他这个位置。
“那我们不谈未来,”他放下杯子,指尖在杯壁上留下一圈水雾,“也不聊规则。”
于芝抬眼看他。
“就现在,”他说,目光坦诚得近乎赤裸,“你对我,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心动?在派对露台上,在工作室里,在我吻你额头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你觉得‘可以试试’?”
空气仿佛凝固了。百叶窗缝隙漏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游走,照亮他眼下淡淡的青黑,也照亮他眼神里的认真。于芝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他递外套时手腕的温度,他工作时汗湿的锁骨,他吻下来时带着薄荷味的呼吸……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玻璃杯壁的凉意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却压不住耳尖悄悄泛起的热。
“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很轻,却足够清晰,“但那又怎么样?”
朴宰范笑了。那是今天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笑,不是社交场合的礼貌弧度,是眼角眉梢都舒展开的释然。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姿态带着某种势在必得的认真:
“那就试试。”
“试什么?”
“试我们能走到哪一步。”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做任何承诺,不谈遥远的未来,不强迫对方融入自己的世界。你可以随时退出,我也可以。我们只看现在——现在想见面,就见;现在想聊天,就聊;现在……想靠近,就靠近。”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抿的唇上,停顿了半秒,才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就当是,成年人的限时体验。”
于芝怔住了。她预想过很多种结局,预想过他会生气,会纠缠,会用那些对付粉丝的温柔攻势来软化她,却没想过他会提出这样的方案——像一份没有期限的合同,条款清晰,权责分明,把所有可能的伤害都提前摊开在阳光下。
这很“朴宰范”。舞台上再张扬,私下里总带着种克制的精明,知道如何用最低的成本撬动最大的可能。也很“成年人”,剔除了少年人的冲动,保留了成年人的清醒,却又在字里行间藏着一丝不肯放弃的执拗。
她看着窗外。清潭洞的街道上,行人步履匆匆,奢侈品店的橱窗反射着晃眼的光。这座城市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像一个巨大的、运转精密的机器,而她只是个临时乘客。三个月后,她就会回到纽约,回到那个有地铁轰鸣声和画廊咖啡香的熟悉世界。
可如果……只是如果,在离开前,允许自己稍微偏离一下预设的轨道呢?
“限时体验?”她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听起来像试用装。”
“或许吧。”朴宰范耸耸肩,语气轻松,眼神却没离开她,“但至少比摆在柜台里只看不用强。”
于芝被他逗笑了。那是今天她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小,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她垂下眼,看着自己在桌面上画的歪歪扭扭的圈,突然觉得,偶尔打破规则,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规则呢?”她问。
“我们定。”
“比如?”
“不对外公开。”朴宰范先提出一条,语气认真,“不是因为我怕什么,是不想让你被打扰。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我们再谈。”
于芝点头。这正是她在意的,他说到了点子上。
“不干涉彼此的工作。”她补充道,“你的行程,我的设计,都不用刻意汇报。”
“可以。”
“不进入对方的社交圈。”她想了想,又加一条,“你的朋友,我的同事,没必要刻意认识。”
朴宰范犹豫了一下。他原本很想把她介绍给AOMG的兄弟们,想让他们看看,那个让他失魂落魄了好几周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看着于芝坚持的眼神,还是点了头:“可以。”
“还有……”于芝顿了顿,指尖有些发烫,“身体接触要经过同意。”
这话出口,空气里突然多了点微妙的张力。朴宰范的目光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喉结动了动,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移开,在地板上留下新的光影。咖啡馆里放起了舒缓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旋律缠绕着咖啡的香气,把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调和得柔软了些。
于芝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成交。”
朴宰范伸出手,掌心向上。这一次,他没有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主动递到她面前,只是安静地等着。于芝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他手腕上那块低调的手表,犹豫了半秒,才轻轻把手放了上去。
他的掌心很烫,带着常年握麦克风留下的薄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触电般收回,这一次,他们的手在桌面上方停留了三秒,像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
“合作愉快。”朴宰范先松开手,眼底带着笑意。
“合作愉快。”于芝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悄悄把手指蜷起来,藏在手心。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低声交谈的声音像潮水般漫上来,掩盖了他们之间刚刚达成的秘密协议。朴宰范叫来了服务生,重新点了两杯热咖啡,这次于芝没有拒绝。
“晚上有空吗?”他问,语气随意,像只是随口一提。
于芝看了看手机上的日程表,晚上七点之后没事。她抬起头,迎上他带着期待的目光,想起刚才定下的规则——“现在想见面,就见”。
“有。”她说。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居酒屋,在汉南洞,本地人去的那种。”他拿出手机,翻出地址给她看,“老板是我朋友,很安静,不会有人打扰。”
于芝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家店的照片,木质门面,暖黄的灯光,门口挂着褪色的暖帘,看起来确实像个能让人放松的地方。她点了点头:“好。”
新点的热咖啡送来了,奶泡细腻,肉桂粉的香气恰到好处。于芝端起来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刚才残留的凉意。她看着对面的朴宰范,他正在低头回复消息,侧脸的线条在暖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不再是舞台上那个气场全开的明星,也不是派对上那个带着审视目光的陌生人,只是一个……和她达成了某种默契的男人。
或许这样很好。没有负担,没有期待,没有那些关于未来的沉重承诺。像开在深夜的花,只在彼此都清醒的时刻绽放,天亮就各自退场。
于芝拿起咖啡杯,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清脆的碰撞声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晰。
“为了……”她顿了顿,没想好该说什么。
朴宰范抬眼,看着她眼里闪烁的犹豫和释然,笑了笑,替她补全:
“为了现在。”
为了此刻窗外正好的阳光,为了杯里温热的咖啡,为了两个成年人在陌生城市里,一次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靠近。
于芝看着他眼里的笑意,也跟着笑了。这一次,她没再掩饰。
汉南洞的居酒屋果然如朴宰范所说,藏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推开暖帘,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混合着烤物的香气和低声交谈的日语(老板是旅日归来的韩国人),瞬间把人拉进某种松弛的氛围里。
老板和朴宰范很熟,笑着拍他的肩膀,用韩语夹杂着日语打招呼,视线在他和于芝之间转了一圈,却很识趣地没多问,只把他们领到最里面的卡座,拉上了布帘。
“这里的烤牛舌很不错,还有生鱼片,老板的进货渠道很严。”朴宰范熟门熟路地点单,又问她,“能吃生食吗?”
“可以。”于芝点点头,打量着周围。卡座很小,布帘把外面的声音隔开了大半,暖黄的灯光从头顶的吊灯洒下来,在桌面上投下圆形的光晕。空间逼仄,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安全。
“你经常来?”她问。
“偶尔。”朴宰范靠在椅背上,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姿态放松了许多,“有时候工作累了,想找个地方待着,就会来这里。”
“一个人?”
“嗯。”他应了一声,看着她,“或者……以后可以两个人。”
于芝没接话,端起老板送的大麦茶喝了一口。茶是温的,带着淡淡的焦香。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算灼热,却带着某种专注,像在观察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你好像对我很好奇。”她说,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自己问过的话。
“是。”朴宰范没否认,“想知道你在纽约是怎么工作的,想知道你喜欢看什么电影,想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看起来这么冷静。”
“冷静不好吗?”
“好,但有时候会让人想看看,冷静下面藏着什么。”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停顿了半秒,才移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稳,“比如,刚才在咖啡馆,你笑的时候,比平时好看十倍。”
直白的夸奖,不带任何修饰,像他做的音乐一样,直接又坦诚。于芝的耳尖又开始发烫,她别过脸,假装看布帘上的花纹:“朴先生很会说情话。”
“对别人不是。”他说,声音很轻,却足够让她听清,“只有对你。”
烤牛舌上来了,滋滋地冒着热气,裹着海盐和葱花的香气。老板特意多烤了一份,用生菜包好递过来,笑着说:“这个,对身体好。”语气暧昧,朴宰范笑着谢过,把那盘推到于芝面前。
“尝尝?”
于芝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牛舌的口感鲜嫩,带着炭火的焦香,海盐的味道恰到好处地激发了肉的鲜味。她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这里的清酒也很好,本地小酒厂酿的,不烈。”朴宰范给她倒了半杯,“试试?”
于芝看着酒杯里淡黄色的液体,想起派对上自己只抿了一小口的红酒。她端起杯子,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清酒的香气在舌尖散开,带着点米香的甜,后劲却很温和,不像白酒那样霸道,也不像红酒那样厚重。
“比上次派对上的酒好。”她说。
“那是当然。”朴宰范笑了,“派对上的酒,只适合用来社交,不适合用来喝。”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居酒屋的老板聊到首尔的天气,从纽约的画廊聊到他新专辑的编曲。没有聊那些沉重的话题,没有触及彼此的过去,只是像两个刚刚认识的朋友,在暖黄的灯光下,慢慢分享着彼此的世界。
于芝发现,抛开“明星”的滤镜,朴宰范其实是个很会聊天的人。他懂得倾听,总能在她说到某个艺术流派时,精准地说出相关的音乐家;他也很幽默,讲起工作室里制作人录歌时出的糗事,逗得她笑出了声。
而朴宰范也发现,于芝的“冷淡”其实只是保护色。当她聊起自己喜欢的设计师时,眼睛会发亮,语速会变快,美式口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当她吃到喜欢的烤物时,会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像只满足的猫。
清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气氛越来越松弛。布帘外面的喧闹仿佛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