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慢悠悠地盖下来，把人界小镇的青石板路染得发暗。

许珩尘扶着客栈的门框站了片刻，喉间一阵发紧，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咳声里裹着点腥甜，他抬手掩住嘴，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玄色道袍的衣襟上，很快被暗沉的布料吸了去，只留下一点深褐的印子。

六日前从那片煞气翻涌的黑森林逃出来时，他被树心藏着的戾煞反噬，震得内腑生疼。这几日躲在镇外的破庙里修养，灵力还是乱得像团麻，稍动一动就牵扯着心口的伤，疼得他冷汗直冒。

此刻客栈里正热闹，油灯的光晃得人眼晕，店小二吆喝着上菜，酒气混着肉香漫过来，倒让他空了几日的肚子泛起些暖意。他拣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石：“来碗热汤，一碟素面。”

店小二应着跑开，邻桌的几个行脚商人正凑在一起喝酒，嗓门大得能掀了屋顶——

“听说了吗？仙界发通缉令了！”

“哪个不长眼的敢惹仙界？”

“嗨，还能是谁？就是之前那个昆仑首徒，许珩尘！”

许珩尘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杯沿的热气烫得指尖发麻，他却没知觉。

“许珩尘？就是那个亲手斩了青丘狐妖的？”

“可不是！听说啊，他根本就是假斩妖，实则和青丘、魔族串通一气，仙门宴上捅了仙界一刀，自己跑了！”

“真的假的？那狐妖不是魂飞魄散了吗？”

“谁知道呢！仙界说他私藏妖魂，还通敌叛国，现在六界悬赏，抓着他活的赏千年灵玉，死的也给半座仙山！”

议论声像冰雹似的砸过来，许珩尘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能想象出通缉令上的措辞——定是把他写成了背信弃义、勾结妖魔的叛徒，字字句句都在往他心上扎。

可他没力气愤怒，也没心思辩解。

心口的伤又开始疼，比在黑森林被戾煞反噬时更甚。他想起苏清璃散在断云崖的灵点，想起湿地里那团蹭过他指尖的光，想起自己握着玉佩时，那点若有似无的暖。

这些人不懂。

他们不懂桃花渡的麦饼有多暖，不懂祈年寺的挡剑有多沉，不懂锁妖塔里的等待有多疼，更不懂他现在追寻的，不是什么“妖魂”，是他弄丢了的，整个六界。

“呵，我看这许珩尘就是被妖女迷昏了头！”邻桌有人啐了一口，“仙门好好的前程不要，偏要跟妖魔混在一起，活该被通缉！”

“就是！等抓住他，定要让他尝尝锁妖塔的滋味，看他还护不护妖！”

许珩尘端起茶杯，将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茶水的凉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不住心口的烫。他慢慢放下茶杯，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那是他安抚玉佩里灵点的节奏——别怕，我在。

店小二端着热汤和素面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忍不住多嘴：“客官，您没事吧？瞧着脸色不太好……”

“没事。”许珩尘的声音很轻，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点血的腥气，“结账。”

他没动那碗热汤，也没碰素面。通缉令的消息像块冰，堵得他没了胃口。付了钱，他起身往外走，玄色道袍的衣摆在人群里划过一道冷弧，没人注意这个角落里的客人，就是他们口中被悬赏的“叛徒”。

走出客栈时，暮色已经浓得化不开，街角的灯笼亮起来，昏黄的光映着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孤单单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那里的灵点很安静，像知道他此刻的沉重。许珩尘抬头望向远处的夜空，云层很厚，看不见星子，却能隐约感觉到，某个方向传来一丝极淡的暖——是新的灵点在等他。

通缉令也好，悬赏也罢，都拦不住他。

他扶着墙，慢慢往镇外走，每一步都牵扯着内伤，疼得他吸气，却走得异常坚定。

六界之大，总有他能去的地方。

总有他能找到她的地方。

夜风卷着小镇的烟火气吹过来，带着点暖意，像苏清璃曾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慢慢来”。许珩尘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藏在夜色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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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外的破庙比客栈里冷得多，夜风从漏了角的屋顶钻进来，卷着雪粒子打在残损的神像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暗处低泣。

许珩尘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时，带进来一身寒气，玄色道袍上的雪粒刚落地就化了，在青砖上洇出点点湿痕。他反手抵着门板滑坐下去，后背撞上冰冷的墙，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喉间又是一阵腥甜涌上——这次没忍住，咳出来的血滴在膝头的道袍上，晕开一小团暗红，比衣襟上的旧印子更刺目。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解开衣襟。内腑的伤在黑森林时被戾煞震得错位，这几日靠着灵力勉强吊着，此刻放松下来，那股钝痛便像潮水似的漫上来，连带着心口都发闷。他从怀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在镇上买的伤药，指尖抖着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就着嘴里的血腥味咽下去，苦涩的药味顺着喉咙爬上来，压过了血的腥。

破庙里只有一盏残烛，是他前几日捡来的，此刻燃得只剩小半截，火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踉跄的魂。他从行囊里翻出块干净的布，蘸了点随身携带的灵泉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手背上的冻疮——那是在断云崖攀冰时冻的，红肿处已经裂开了细缝，沾了药粉后疼得他指尖蜷缩。

“去魔界。”

他对着跳动的烛火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下令，又像是在跟谁商量。指尖无意识地摸向怀里的玉佩，玉质温润，贴着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里面裹着的灵点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这几日玉佩的感应总往西北偏，那是魔界的方向。殷离的煞气在那一带最浓，苏清璃的灵点或许会被魔气裹着，散落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毕竟她的灵力纯粹，最容易被极端的气息吸引，无论是昆仑的寒，还是魔渊的煞。

只是魔界不比人界，煞气重得能蚀骨，以他现在的伤势闯进去，怕是连半里地都走不了就得栽倒。可那点感应太清晰了，像根细细的线，牵着他的心跳，让他没法等。

许珩尘慢慢直起身，扶着墙走到神像旁的干草堆前。那是他这几日的床，草堆里垫了件旧衣，勉强能挡住些寒气。他躺下去时，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谁，后背的伤又被扯得疼，额角渗出层冷汗，却紧紧攥着怀里的玉佩，指尖贴着玉上的“尘”字，那是他前尘的名字，也是苏清璃刻在他魂魄里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