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两界的夹缝地带,像是被天地遗忘的角落。
左边是魔渊翻涌的黑煞,右边是青丘漫过来的灵犀香,两种极端的气息在此处冲撞、交融,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灰白气墙。气墙下,许珩尘盘腿而坐,聚魂鼎悬在身前,幽蓝的光晕裹着数十点青金色灵点,正随着他的灵力缓缓旋转。
两天了。
他几乎没合过眼,灵力像流水般注入鼎中,牵引着从各处寻来的灵点——断云崖的冰棱里藏的,湿地老莲苞里裹的,断骨峰石缝里悬的,还有噬灵阁拍下的牵灵丝、聚灵玉正合力稳住的碎光。青金色的灵点在鼎中慢慢靠拢,虽仍零散,却已能看出些模糊的轮廓,像条蜷缩的小狐狸尾巴。
许珩尘的脸色比来时更白,唇上裂了道血口,玄色道袍被两界冲撞的气流刮得猎猎作响,可他望着鼎中灵点的眼神,亮得惊人。他知道这里是险地,仙界若要抓他,定会选在两界夹缝——既不属于魔界,也不属于青丘,最易动手。但他必须来这,因为只有这里的混沌气息,能让灵点暂时不受仙魔两界的力场干扰,也因为……若他出事,离得最近的殷离和苏钰怜,能最快赶到。
“嗡——”
聚魂鼎忽然震颤了一下,鼎沿的幽蓝光晕猛地缩了缩。许珩尘猛地抬头,只见灰白气墙的另一侧,数十道仙门灵力破空而来,银甲在混沌气里闪着冷光,为首的正是玄明长老,身后跟着那六个戴面具的弟子,还有更多仙界执法修士,显然是布好了天罗地网。
“许珩尘!束手就擒!”玄明长老的声音裹着仙力,撞在气墙上,震得周围的碎石簌簌掉落,“私藏妖魂,勾结魔族,今日定要将你押回昆仑问罪!”
许珩尘没动,只是将聚魂鼎往身前拢了拢,指尖飞快结印。他体内的灵力已所剩无几,大部分都用来温养灵点,可此刻,他却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毕生修为凝在一道结界上——淡金色的结界像蛋壳,将聚魂鼎严严实实裹住,结界壁上,竟隐隐映出青金色的灵犀花纹,那是苏清璃的灵力与他的仙力,在绝境中相融的印记。
“清璃,等我。”他对着鼎中灵点轻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随即,他同时掐动两道传音诀,一道往青丘方向,一道往魔渊深处,灵力裹着的话语简洁却带着千钧重:“护好她。”
“拿下他!”玄明长老见他不动,厉声下令。
数道仙剑同时刺来,许珩尘没有躲闪,只是最后看了眼那枚裹着结界的聚魂鼎,任由仙剑的灵力穿透他的肩骨,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被仙绳捆住时,依旧死死盯着鼎的方向,直到被拽着转身,视线被银甲挡住,才缓缓闭上眼。
玄明长老看着那道被仙绳拖拽的玄色身影,又瞥了眼那枚悬在气墙下的聚魂鼎,冷哼一声:“留着这妖物的碎灵何用?”说着便要挥剑劈碎。
“住手!”
两道声音同时从气墙两侧传来。
青丘方向,苏钰怜的九尾在灵犀香里炸开,素白狐袍的身影踏风而来,指尖凝着灵力,眼神冷得像冰;魔渊那头,殷离的骨鞭缠在手腕上,煞气裹着他的玄衣,几步便跨到鼎前,与苏钰怜一前一后,将聚魂鼎护在中间。
两人对视一眼,没说话,却同时将灵力注入那道淡金色结界——许珩尘留下的结界快撑不住了,青丘的灵犀气与魔渊的煞气在此刻竟奇异地相融,替他补全了结界的裂痕。
“许珩尘那傻子。”殷离看着鼎中缓缓旋转的灵点,骨鞭在掌心转了圈,语气里带着惯常的刺,“以为留个破鼎就能护着她?也不想想自己被抓回仙界,是死是活。”
话虽如此,他指尖的煞气却收得极稳,正一点点梳理着鼎中紊乱的灵点——那是许珩尘灵力耗尽前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苏钰怜没接话,只是伸手碰了碰结界壁上的灵犀花纹,那是妹妹的气息,混着许珩尘的仙力,暖得让她眼眶发酸。她曾恨他护不住清璃,恨他是仙门的人,可此刻看着这枚聚魂鼎,看着许珩尘宁愿被抓也要留下的守护,心里的恨意像被两界的风慢慢吹散了。
“他做到了他能做的。”苏钰怜的声音很轻,带着释然,“剩下的,该我们来了。”
殷离瞥了她一眼,没反驳,只是加大了灵力的输出。鼎中的青金色灵点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转动得更快了些,零散的光团渐渐往中间靠,比许珩尘守护时,又凝实了一分。
两界的气墙还在冲撞,发出“呜呜”的响,像在为被带走的人送行,又像在为留下的守护鼓劲。苏钰怜的九尾挡在鼎的左侧,殷离的煞气护在右侧,青丘的灵犀香与魔渊的硫磺味缠绕着,在混沌的夹缝里,为那枚聚魂鼎,为鼎中那点即将重聚的光,撑起了一片暂时安稳的天地。
远处,许珩尘被仙绳捆着,往仙界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可肩骨传来的剧痛里,却仿佛能感觉到,那枚聚魂鼎还在两界夹缝里亮着,像他留给她的,最后一点不灭的希望。
而他知道,他用自由换来的守护,正被两个同样牵挂着她的人,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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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的玉砖缝里,似乎还凝着仙门宴时的血痕。
许珩尘被仙绳捆着,跪在殿中央,玄色道袍上的血迹已干成暗褐,肩骨的伤口渗着血,却没吭一声。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地砖的裂纹上,那里像极了聚魂鼎边缘的纹路——不知道苏钰怜和殷离有没有护住那些灵点。
殿上的争执声快掀了屋顶。
“此等叛徒,留着何用?!当诛!”蜀山掌门拍着案几,断袖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正是仙门宴上被苏钰怜所伤,此刻看许珩尘的眼神,像在看一块该碎的顽石。
蓬莱掌门抚着胡须,语气稍缓却也带着冷意:“诛是该诛,但他毕竟是昆仑首徒,玄虚真人的亲传弟子。当众废去修为,打入锁妖塔终身监禁,既能儆效尤,也全了昆仑的体面。”
“体面?”另一派长老冷笑,“他勾结魔族、私藏妖魂时,怎么没想过仙门体面?依我看,当废去仙骨,剔去仙根,让他做回凡人,尝尽生老病死之苦,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争执声浪一层高过一层,有的主张速杀,有的坚持监禁,有的要让他受尽苦楚,唯独没人提“宽恕”二字。许珩尘像块没知觉的石头,任由那些淬着冰的话砸在身上,指尖却在袖摆下悄悄摩挲着——那里曾藏着聚灵玉,此刻空了,心却比来时更定。
他不怕死,也不怕受苦,只怕那枚聚魂鼎护不住,只怕苏清璃的灵点再散了。
“够了。”
玄虚真人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像块冰投入沸油,瞬间压下所有争执。他坐在首座,鹤发比三日前更白,道袍的褶皱里藏着疲惫,目光落在许珩尘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昆仑的雾,有恨,有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轻响。
“他是我教出来的徒弟。”玄虚真人缓缓站起身,走到许珩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昆仑的弟子,犯了错,理当由昆仑处置。”
蜀山掌门皱眉:“玄虚真人,此事实关六界……”
“六界的规矩,昆仑认。”玄虚真人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他许珩尘,首先是我玄虚的徒弟。他的去处,我来定。”
众掌门面面相觑,虽有不甘,却也不好再争——昆仑是仙门之首,玄虚真人又在此事上占着“师徒”的理,硬争只会落个“越界”的话柄。
玄虚真人的目光重新落回许珩尘身上,这一次,那目光里的痛几乎要溢出来。他想起这孩子刚入昆仑时的样子,眉眼干净,捧着剑问“何为仙”,他答“护苍生”;想起他在祈年寺为护一只妖挡剑,回来时笑着说“师父,她不是恶妖”;想起仙门宴上,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眼底的红像燃尽的火……
终究是他没教好。教了他仙术,却没教会他如何在“仙规”与“真心”里活下来。
“许珩尘,”玄虚真人的声音哑了,“你可知罪?”
许珩尘抬起头,视线与师父对上,没有辩解,只是轻轻点头:“知。”
知私藏灵点,知违逆仙门,知护着“妖”,知让昆仑蒙羞。可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选。
玄虚真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掌门的冷酷:“你护那妖,弃仙门,视昆仑百年教诲如无物。既如此,这仙骨,留着也无用了。”
他抬手,指尖凝着淡金色的仙力,那是昆仑最正宗的“断仙术”,专用于废去修士的仙骨,不伤性命,却能让毕生修为化为乌有,与凡人无异,再不能引气入体,再不能踏云而行。
“废去仙骨,剔去仙根,”玄虚真人的声音冷得像昆仑的雪,“逐出昆仑,做回凡人,生生世世,不得再踏仙门半步。”
殿内一片抽气声。
废仙骨比处死更狠。处死不过一了百了,废仙骨却要让一个曾站在仙门顶端的人,跌落凡尘,看着昔日同门御剑而行,看着自己慢慢老去、病痛,在生老病死里熬完一生——这是比死更磨人的惩罚。
许珩尘却笑了,那笑容很轻,带着释然,甚至有一丝……解脱。
做回凡人也好。
不必再记仙规,不必再守“仙正妖邪”,只需在凡尘里,等一个可能——等苏钰怜和殷离聚齐灵点,等她回来。哪怕那时他已白发苍苍,哪怕只能远远看她一眼。
玄虚真人的指尖落在他的后心,淡金色的仙力瞬间涌入,许珩尘只觉一股剧痛从骨髓里炸开,像有无数把小刀在剔他的骨头,修为随着仙力的流转一点点溃散,顺着毛孔往外淌,带走了他体内最后一丝青金色的暖意——那是苏清璃灵点留下的温度。
他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道袍,却始终没再出声,只是望着殿外的方向,那里有云,像聚魂鼎上的光晕。
仙力散去时,玄虚真人的手在抖。许珩尘软软地倒在地上,脸色白得像纸,后心的位置渗出鲜血,那是仙骨被废的痕迹。他再也感觉不到灵力的流动,四肢百骸都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得站不起来,可心里却异常清明。
“拖下去。”玄虚真人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里的颤抖藏不住,“扔出昆仑,永不录用。”
两个银甲修士上前,架起许珩尘往外走。他的玄色道袍拖在地上,沾了灰,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经过玄虚真人身边时,他轻声说:“谢师父。”
玄虚真人的肩膀猛地一颤,却没回头。
殿外的阳光落在许珩尘脸上,暖得像桃花渡的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昆仑首徒,不再是仙门修士,只是个叫许珩尘的凡人。
可那又怎样呢?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的纹路,那里曾握着仙剑,曾拂过苏清璃的发,曾捧着聚魂鼎的光。
凡人也好。
他可以去桃花渡种满桃树,可以在人界等,等那枚聚魂鼎亮起,等那个青金色的身影,穿过仙魔的界限,走到他面前,笑着说:“许珩尘,我回来了。”
凌霄殿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争执与叹息。许珩尘被架着往昆仑外走,脚步虚浮,却一步比一步稳。
凡尘路长,他有的是时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