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魔两界的夹缝地带,三十日的风从未停过。
青丘的灵犀香与魔渊的煞气在灰白气墙里缠成了绳,一端系着苏钰怜的九尾,一端牵着殷离的骨鞭。聚魂鼎悬在气墙中央,幽蓝的光晕比三十日前亮了三倍,鼎底的纹路里,积着薄薄一层青金色的灵屑——那是三十日来,无数细碎灵点碰撞、融合后落下的痕迹。
苏钰怜盘腿坐在鼎的左侧,素白狐袍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九条蓬松的狐尾此刻蔫蔫地垂着,尾尖的白毛沾了些煞气的黑,却依旧固执地圈着聚魂鼎的一角。她的灵力像涓涓细流,日夜不停地注入鼎中,引着青丘的灵犀气温养那些碎光。因为身处靠近青丘的地界,灵犀气取之不尽,她的消耗不算大,可三十日未曾合眼,眼底的红血丝早已爬满了眼白,唯有望着鼎中灵点时,琥珀色的瞳仁才会亮起来。
“又凝实了些。”她低声说,指尖拂过鼎沿,那里的青金色光纹比昨日更清晰,像小狐狸蜷起的爪。
鼎的右侧,殷离靠在一块黑石上,玄色衣袍上的煞气比来时淡了些,却依旧在周身流转,替聚魂鼎挡住夹缝里最烈的混沌气流。他的骨鞭搭在膝头,鞭梢偶尔会轻轻点向鼎中某颗游移的灵点,用煞气的吸力将它往中心拢。起初的十日,他总觉得这事儿不靠谱——魂飞魄散哪有那么容易聚回来?嘴上虽没说,可眉峰总锁着,骨鞭的力道也带着几分不耐。
可今日,他指尖的动作慢了些。
聚魂鼎里的青金色灵点,已不再是零散的星子。
三十日的牵引、温养、聚拢,那些碎光渐渐缠成了团,像团被揉皱的金箔,在幽蓝光晕里慢慢舒展。此刻,那团光正微微颤动,边缘竟隐隐透出毛茸茸的轮廓,九条比发丝还细的光带从光团后探出来,软软地晃着——是九尾的雏形。
“快看!”苏钰怜忽然低呼,声音里带着压抑了三十日的颤抖,她猛地坐直,九尾瞬间绷紧,尾尖指向鼎中,“它在动!”
殷离抬眼望去,正见那团青金色的光猛地收缩,像颗被攥紧的星,随即“噗”地散开,又瞬间凝实——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光团。
一只巴掌大的小狐狸,浮在了鼎中央。
青金色的皮毛泛着柔光,九条毛茸茸的小尾巴搭在身后,眼睛闭着,鼻尖小巧地动了动,像在嗅周围的气息。虽还虚弱,灵体半透明,可那蜷缩的姿态、蓬松的尾巴,分明就是缩小版的苏清璃。
苏钰怜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不是伤心,是惊喜到发颤。她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鼎沿,又猛地缩回,怕自己的灵力太盛惊扰了它,只能咬着唇,看着那只小狐狸,眼泪掉得更凶:“是清璃……真的是她……”
殷离的目光落在小狐狸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见过苏清璃张扬的样子,见过她为护许珩尘时的决绝,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小小的,软软的,像只刚睁眼的幼狐,连尾巴都还没力气竖起来。可就是这副模样,让他一直悬着的心,忽然落了地。
骨鞭的鞭梢轻轻晃了晃,竟无意识地往鼎边凑了凑,像是想碰碰那毛茸茸的尾巴。他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可周身流转的煞气却忽然柔和了些,不再是之前那副随时要破鼎而出的凌厉,反而像层软甲,更小心地护着鼎中的灵体。
原来……真的能聚回来。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时,他自己都愣了愣。这三十日的日夜守着,从最初的“看在她曾帮过魔渊”的敷衍,到后来的“苏钰怜都没放弃,我急什么”的别扭,再到此刻,看着那只青金色的小狐狸,心里竟漫起一股陌生的热意——是希望。
“还很弱。”殷离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目光扫过小狐狸半透明的灵体,“灵核没凝实,意识也没醒。”
话虽如此,他却抬手,往鼎中注入了一缕更精纯的煞气——不是之前用来聚拢的吸力,而是带着温养气息的柔和力道,像在给幼狐裹上层暖毯。
苏钰怜抹了把眼泪,笑了起来,眼底的红血丝都染上了暖意:“会醒的。”她的灵力也跟着变柔,像春风拂过,“有我们在,她会醒的。”
小狐狸似乎感觉到了周围的暖意,在鼎中轻轻翻了个身,青金色的皮毛蹭了蹭鼎壁,发出细微的光晕。九条小尾巴晃了晃,其中一条最细的,竟往殷离骨鞭的方向搭了搭。
殷离的指尖猛地顿住,煞气差点乱了。
苏钰怜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这三十日的辛苦,值了。
风还在夹缝里吹,灵犀香与煞气依旧缠在一起,可聚魂鼎中的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暖。苏钰怜的九尾轻轻圈住鼎的一侧,殷离的骨鞭搭在另一侧,两人没再说话,却都知道,守护还没结束。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是为了“完成许珩尘的托付”,而是为了眼前这只青金色的小狐狸,为了那个终究会睁开眼,笑着喊他们“姐姐”“殷离”的苏清璃。
希望,已经落在了聚魂鼎里,毛茸茸的,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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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的烛火比往日跳得更急,把殿内众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忽明忽暗,像一群惶惶不安的魂。
自从派去的人从妖魔两界夹缝带回消息——苏清璃的灵点已聚成九尾幼狐的模样,苏钰怜与殷离正日夜守着聚魂鼎——这三十日来,仙门的议事就没断过。玄虚真人坐在首座,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面,案上摊着的妖魔两界布防图,已被他的指腹磨出了毛边。
“不能再等了!”蜀山掌门猛地拍案,断袖下的伤口虽已愈合,却依旧习惯性地按着,“那狐妖一旦完全聚形,以她的性子,加上青丘和魔族的势力,定会联手报复仙门!仙门宴的账,她能咽得下?”
蓬莱掌门抚着胡须,眉头紧锁:“可……我们现在动不了。”他摊开手,掌心浮出一面水镜,镜中映出昆仑结界的裂痕,“结界修复才过半,上次大战折损的修士还没补全,青丘的灵犀阵和魔渊的煞气场都在鼎盛期,若此时主动闯夹缝地带毁鼎,无异于逼他们联手,我们讨不到好。”
“讨不到好也得试!”另一位长老急道,“难不成眼睁睁看着那狐妖活过来?她当年能以一己之力重伤半数掌门,动用禁术时连冥王都惊动,真让她恢复了,仙界还有立足之地?”
殿内又陷入争执,烛火的影子在众人脸上晃,映出各异的神色——有愤怒,有恐惧,更多的是束手束脚的憋屈。他们恨苏清璃的“妖性难驯”,恨她搅乱了仙门的“秩序”,更恨此刻明明知道威胁就在眼前,却偏偏动不得。
玄虚真人闭了闭眼,想起许珩尘被废仙骨时那句平静的“谢师父”,又想起聚魂鼎里那只青金色的幼狐——那是许珩尘用自由换来的希望,也是悬在仙界头顶的剑。
“殷离的煞气最近在魔渊边境布得很密。”他忽然开口,声音沉得像压着冰,“青丘的苏九玄更是将半数狐卫调到了夹缝外围,明着是护灵,实则是布了天罗地网。我们的人试过靠近,刚过两界线就被煞气缠上,差点没能回来。”
这话像盆冷水,浇灭了不少人的激进。殷离的煞气本就克制仙力,苏九玄的灵犀阵更是能扰人心神,两人联手护着聚魂鼎,这时候闯进去,怕是没等碰到鼎,就得折在夹缝里。
“可就这么看着?”蜀山掌门不甘心,“等那狐妖醒了,主动权就不在我们手里了!”
“不然呢?”玄虚真人睁开眼,目光扫过殿内,“派十万修士去填魔渊?还是请天帝降下雷劫?先不说天帝是否会管仙妖私怨,单是调动十万修士,就得耗上三月——三月后,那狐妖怕是早就能化形了。”
殿内彻底静了,只有烛火“噼啪”作响,像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他们不是没想过迂回的法子。比如派细作混进青丘或魔渊,伺机毁掉聚魂鼎;比如用重利诱使魔界的叛徒出手;甚至有人提议,再把许珩尘抓回来,用他逼苏钰怜和殷离交鼎——可这些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否了。
青丘的狐族最护短,魔族的叛徒比狐狸还精,许珩尘……那个被废了仙骨的凡人,此刻怕是连昆仑山脚都摸不到,又能有什么用?
“先……先盯着吧。”蓬莱掌门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让结界外的暗哨再加倍,一旦发现聚魂鼎有异动,或者青丘、魔族有调兵的迹象,立刻回报。”
“只能这样了。”玄虚真人挥了挥手,指尖的力道泄了,案面被敲出的浅痕里,仿佛渗着三十日来的焦虑,“告诉下去,加紧修复结界,清点军械,各派弟子即日起加倍修行。若真要打……我们得做好准备。”
众人默默领命,转身退出凌霄殿时,脚步都带着沉重。没人说话,可心里都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拖延。聚魂鼎里的幼狐在一日日长大,苏钰怜和殷离的灵力在自家地界取之不尽,而仙界的伤口,还在慢慢愈合。
烛火渐渐稳了,映着玄虚真人孤寂的身影。他望着窗外昆仑的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许珩尘问他:“师父,仙和妖,就不能好好活着吗?”
那时他答:“仙妖殊途,各有天命。”
可此刻,他却有些恍惚。或许从一开始,所谓的“天命”,不过是他们不敢打破的执念。
而那只在聚魂鼎里慢慢苏醒的小狐狸,终将带着两界的风,撞碎这执念。
只是那时的仙界,准备好了吗?
玄虚真人拿起案上的布防图,缓缓叠起,指腹划过“妖魔夹缝”四个字,那里的墨迹,像浸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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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的练剑场,这几日总飘着股诡异的血腥味。
本该是晨光熹微时练剑的时辰,几个年轻学子却双眼赤红地站在石台前,手里的仙剑泛着不稳的灵光。其中一个瘦高的弟子,明明丹田处已隐隐作痛,却还是咬着牙,强行催动灵力——那是蜀山禁术“焚心诀”的起手式,修行时需以精血为引,稍有不慎便会灵力逆行,走火入魔。
“阿明!快停下!”旁边的师兄想去拉他,却被他一把挥开,眼神呆滞得像块石头,嘴里喃喃着:“要变强……要杀妖……”话音未落,他周身的灵力猛地炸开,仙剑脱手飞出,直直钉进石墙,而他自己则捂着胸口倒下,嘴角溢出黑血,气息奄奄。
这样的事,连着三日都在发生。
有的学子半夜在丹房啃食生涩的戾煞草,说能“淬体杀魔”;有的在碑林前用头撞向刻着仙规的石碑,说要“破而后立”;更有甚者,竟偷偷潜入锁妖塔,想吸取妖魂的戾气来强行提升修为——这些举动,荒唐得像失了心智,却偏有人前赴后继,眼神里的狂热藏都藏不住。
凌霄殿的长老们急得焦头烂额。
“查!给我彻查!”玄虚真人拍着案面,看着底下呈上的卷宗——短短三日,已有十七名学子走火入魔,其中三人殒命,剩下的要么疯癫,要么修为尽废。这等诡异的乱象,在昆仑千年历史上都罕见。
执法修士们几乎翻遍了昆仑的角角落落,从练剑场的石缝到学子的卧房,甚至连后厨的水缸都没放过,却始终找不到症结。直到第五日清晨,一个疯癫的学子在梦里嘶吼时,嘴角溢出了一丝极淡的黑丝——那丝细如牛毛,泛着魔气特有的腥甜,缠在他的舌尖,像条微缩的傀儡线。
“是傀儡术!”玄明长老捏着那缕黑丝,脸色骤变,“是魔界的傀儡师!”
他指尖燃起仙火,黑丝遇火便蜷成一团,发出“滋滋”的响,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尖啸——这是魔界傀儡师操控心智的独门手段,用戾煞炼出的傀儡丝,能悄无声息地钻进修士的经脉,搅乱神智,让人循着傀儡师的指令行事,哪怕是自残、修禁术,也会甘之如饴。
真相大白时,凌霄殿内一片寒意。
“魔界傀儡师怎敢擅闯昆仑?”有长老怒道,“他们向来受殷离管束,无令不得乱入各界!”
“可事实就是如此。”玄明长老将烧成灰烬的黑丝扫开,“这傀儡丝里的煞气极纯,定是高阶傀儡师所为。他操控学子走火入魔,是想乱我仙界根基?还是……另有图谋?”
众人沉默。是啊,若只是想捣乱,大可直接派魔修偷袭,何必费这般功夫操控几个学子?这背后的用意,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怕是……走了运。”
蜀山掌门忽然开口,断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语气里带着后怕:“这傀儡师显然是想借学子走火入魔引发内乱,却没料到我们五日就揪出了他。这等手段阴狠,若再晚几日,怕是整个仙门的年轻弟子都要被毁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忽然加重了语气:“但这绝非偶然。魔界向来纪律严明,若无高层授意,哪个傀儡师敢冒死闯昆仑?此事蹊跷,不如……去趟摘星楼?”
“摘星楼?”有人一愣,“找神观?”
摘星楼悬在九天云海间,楼中神观据说是上古神祇遗脉,能观星象、测天机,虽不涉仙妖纷争,却总能在乱世前透出些预兆。仙门不到万不得已,从不求上门去。
“神观能知过去未来。”蜀山掌门点头,语气坚定,“魔界此番异动不合常理,定有隐情。去问问神观,看这傀儡术背后,是不是藏着更大的祸事——毕竟,我们能这么快抓住傀儡师,太过侥幸,侥幸得像有人在暗处……故意让我们发现。”
这话一出,殿内的寒意更甚。
是啊,太过顺利了。仿佛那傀儡师故意留下了线索,仿佛这场“内乱”本就没打算成功。
玄虚真人沉吟片刻,终是颔首:“可。派三人去摘星楼,带上仙门信物,务必问清——魔界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三日后,三名昆仑修士踏着云气,往九天云海的摘星楼飞去。
昆仑的练剑场已恢复平静,只是石台上的血迹还未擦净,走火入魔的学子们被安置在静心苑,眼神空洞地望着天。没人知道,那名逃脱的傀儡师此刻正站在魔渊的悬崖边,对着虚空低声禀报:“按您的吩咐,已引仙界去了摘星楼。”
虚空里传来一声极淡的笑,听不出男女:“很好。让他们疑,让他们乱,好戏才刚开始。”
风卷着魔渊的煞气,吹过傀儡师的脸,他眼底的狂热与之前被操控的仙界学子,如出一辙。
而此时的摘星楼,云雾缭绕的顶层,神观正抚着星盘,看着盘中忽明忽暗的“妖”“仙”“魔”三星,指尖在“仙”星旁的一缕黑气上轻轻点了点,低声叹:“引线已动,就看谁先踏进去了……”